“大伙儿知道什么是知情权吗?就是说,在一个案子破案过程中,大伙儿有权知道自己被安了个什么罪名!有权查阅案件的相关证据!有权给自己辩护!”
“谁有什么疑问,有什么线索,就过来我这儿登记,这些消息立刻就会报给大人们!大伙儿都听懂了没有啊?”
没人听得懂的。过来凑了个热闹的百姓扭头,又行尸走肉般坐回了广场上。
也不知道是毒烟熏的,把人熏呆了,还是这些人本来就如草芥一般,活一天算一天,走路不是一步一步扎扎实实迈出去的,像是绳子吊着顶,空荡荡的两条裤管里伸出两条细腿,脖子在前,屁股在后,就这么脚不沾地地“游”过去。
这些咸鬼不吼不叫的时候,那点活劲儿散去了,更不像人。
值官连着喊了三遍,这“案情公示书”也没招来几个人。
但很快,第二封案情公示书贴在了第一封的旁边。
值官更卖力地喊着:“大伙儿都过来听一听,眼下已经搜着好几条线索啦,严钦差断定能载得动银箱的船必定是大船,能悄默声地把银箱运上船,必定是在天黑时,顺着一查,在库房后头发现了深深的车辙印呐——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几天有人从神堂的库房里运了重物出去!运到了码头上!”
“离了码头的大船总共有七艘,三条载满了客,另外四条船不知道装的是什么,这几条船都在船局挂着名,全驶向南边去了!钦差已经派了快船去追查!”
“从来外贼必有内鬼接应,钦差把神堂里的道士真人们都押起来了,正一个一个地召他们问话,今日便能有个结果!”
差役站在石像前吼破了喉咙,嗓门大确实有用,底下围着的疍民越聚越多,却只是仰着头呆呆看着他,没给出什么反应。
多年缺油少肉的日子弄迂了他们的脑子,什么钦差、什么船局个个是生词,对一件事的反应比城镇里的百姓迟钝许多。
可也有的是人脑子清醒,人堆里嘘声一片:“怎么审?鞭子镣铐,麻纸糊脸,老虎板凳辣椒水?官老爷们除了这套还会干什么!不去想怎么破案,反而去审道士?”
值官忙说:“没有用刑!只是问话,不是拷打,‘小贺先生’说了,问话过程是公开透明的——大伙知道什么叫公开透明吗?就是不怕人看,随时接受百姓监督,你们派几个人出头,过去看看官大人们是怎么查案的,就知道什么是公开透明了!”
人群静下来。
那片叫衰的声音渐渐变成低语,变成左顾右盼。胆子大的、不怕事的,惊奇又新鲜地举高了胳膊,朝这“案件全程公示”的告示伸出了手。
“外边什么动向?”
“姑娘猜得神了!”叁鹰眉飞色舞,就没见过他这么高兴的样:“疍民一听,好嘛,能亲眼去看官老爷审案,全涌过去了,把询事房围了里外十八圈!广场都空了!全过去看了!”
“那就好。”唐荼荼露出一点笑。
“还有更好的呢!”叁鹰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姑娘您爹,唐大人那不愧是礼部出来的,仁义道德四个字都让大人学明白了——姑娘你不知道啊,光是这一下午,您爹答应了好些人,应许了要从县衙支钱供养疍民里头最贫寒的人家,得了病的、岁数大的、娃娃吃不起饭的,他说全都要供,县衙供不起,他就拿自己存了这些年的钱供,钱还不够,就去跟皇上请旨,跟户部上书!”
“我站旁边听着,我就掰着指头算,养活这么些人一年得好几千两,唐大人真是这个!”叁鹰比了个大拇哥。
“我爹说的?”唐荼荼惊了两秒钟,又觉得这事是她爹能干出来的,忍不住笑说:“用不着花他的老本,我有别的主意。”
叁鹰还要再问,唐荼荼却不肯开口了。
手头的贫困户安置补助计划还没有写完,她不习惯在事儿没落地之前宣扬,讲出来似乎就会破运气,万事想要成事,在最紧要的关头都需要那么一口运气,才能安安稳稳落地。
军帐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唐荼荼闭着眼睛歇眼,趁这工夫研着墨。
二哥中午一口气没歇,又赶回了登州,盯着府衙追查供神银去向。他拿着钦差印,所过之处说截道就能截道,说封码头就能封码头,绝不能让这三十万两银子再折道去别处。
臬台大人留在岛上主持大局,这位老大人是典型的既有官威、又有手段,把底下压得严严实实的。
有军令状在前,没人敢贻误案子,到了第二天夜里,一群传令兵就坐着速度最快的艨艟回岛上报信,到了山脚顾不上勒缰,急匆匆地滚下马,冲进了军帐。
“报——!大人大人,案子破了,失窃的三十万两找着了一半,在芝罘码头的货栈里找着的!严钦差大发神威,抓走十几个官,还带兵从王同知、许善世两家的后院开始搜,带了好几百兵,是抄家的阵势!”
抓了十几个官,抄家?!
老臬台惊得瞠了眼,他脸上且才露出怒容,大帐里的几排官员中就有一个噗通跪下了,狠狠呼了自己一嘴巴,几步膝行到了桌案前,眼泪鼻涕淌了一脸,抓着臬台的腿直磕头。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下官不该鬼迷了心窍,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
臬台惊骇地站起来退了半步:“这是做什么?起来,起来说话!”一抬眼,竟看见帐中又跪下了一个,之后跟着跪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你、你们……”
老臬台为官三十载,考核了三十年的吏治,见过哭的跪的磕头的,没见过这么多官一齐齐跪地磕头的阵仗。
底下一个一个官员全是考过科举的大学问人,这关头竟连遣词造句都顾不上,争着抢着倒出来的全是匪夷所思的话。
“下官该死!上个月,府衙的吴理问提了一盒秋梨酥送我那儿去了,到开盒吃的时候,我才看见底下藏着一叠银票……下官一时失了神智,没把那一叠银票还回去——可吴理问只要我办了一件事,要我把码头西角上的货栈腾空,他没跟我说是囤什么东西啊!”
“大人,下官有罪啊!可下官没掺和这事儿,只是听到传闻说坊间起了几家私铸作坊,铸银锭子的时候往里头填塞铜芯!下官可没跟着掺和啊。”
“下官失察,请大人责罚!”
——盗取巨财,买通船局,把几万斤重的钱财藏到码头的破烂货栈里,还要私铸八成银……等这波银子流去了民间,再行分赃。
从海岛到船局、从神堂到码头、从州官到官铸作坊,要打通多少关节才能犯下这滔天大案!
老大人气得伸脚踹到一个:“你们怎敢!啊?一个个的都是朝廷命官!官家缺你们吃了,还是短你们穿了?平时一个一个伸手要钱,还填不饱这脏肚?你们怎敢?!”
“大人!”
“大人!!”
臬台气得眼前发黑,被七八只手扶到椅子上,胸中一团乱麻,想不清楚这事儿要怎么埋、怎么盖,三十万两,那可是三十万两,能把登州一半的官都扯进来!
而庙岛……他猛地醒过神,庙岛供海神娘娘已经供了一百来年了,到底是这一年忽然起了贪欲,还是年年的供神银都会这么凭空消失?!
老大人一身冷汗浸透了背,眼前密密麻麻的灰点才散,一张三尺长的文稿已经被捧到了他眼前。
一个不知姓名的冷面侍卫,手捧这长卷说:“殿下口谕:事不论大小,都要立刻向百姓公示案情进展——请大人盖官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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