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哈哈笑起来,笑到满脸是泪,粗粝的嗓子唱起了一首歌。
“男儿好汉壮志哉,我弃愁绪心如铁。
挟戈提刀上岚山,撑篙划桨踏江海。
老爹老母不要念,忍垢偷生非我愿。
攘臂扬头大道宽,不跪皇恩……跪、青、天。”
……
歌声粗犷,词句甚至是豪放的,可船上每一个兵,全在这歌声中白了脸。
这曲调在民间传了几百年,从前朝的前朝一直传到今时,有些地方叫这歌为“好汉歌”,但每一个兵都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匪歌,山匪、林盗、河贼、海寇,个个会唱。
新匪起誓、歃血为盟时,都会唱这首匪歌。
阎罗披头散发,近乎癫狂地爬行两步,把头伸进舷上的炮位孔,饱含热切地盯着东方。
红光坠落的方向,东海中,隐隐浮起一片蚊蝇似的小点。
一艘……
一艘……
一艘又一艘……
巨大的帆影穿破瘴雾,在几十条艨艟、炮舰的拱卫下朝着此方逼来,近得甚至能看到船头的匪龙旗,张牙舞爪,破雾而出!
“殿、殿下,是海匪,好多海匪!”
晏少昰一声怒吼:“全员熄火熄灯!加速行船!”
他环视左右,一把将公孙景逸掼到舷边,扯着公孙后襟逼问:“此处为何会有海匪?”
这是渤海腹心,北有辽东、南有登州,中间上万海兵、几十条巨舰轮值,守着黄渤海要塞!
“怎会有海匪?”
他二人分明身量相当,公孙竟觉得肩头上箍了只铁爪,能生生捏碎他肩骨似的。大敌当前不敢分辩,公孙抓起千里眼扣在双眼上,借着些微月光死死盯着那片船。
越看,公孙脸色愈白,抖着嘴唇开口。
“有传闻说每年海神娘娘大祭,海匪都会扮成信众登岛,靠海吃海的都爱拜月神、拜娘娘……可这些从来都是谣传啊!年年拜神,年年严查,我不知道海匪怎么能闯过海防啊!”
他们越怕,阎罗笑得越痛快,影卫恨到了极点,趁阎罗猖獗大笑之时,一剑压上了他的舌根。
他被刀压住了喉,可还有更多人张开了嘴,一个个疍民夺过官差的火把,朝着东方挥舞着,嘶吼着:“海大王!杀了这些官!带我们上岛!”
“带我们上岛!!”
第323章
船上几百疍民,官兵擒住这个,制不住那个,满船上高呼“海大王”的动静直叫人胆寒。
雾太大,两条海沧巨轮是同时从岛上出来的,另一条船已经被雾裹得没了踪影,只能盼着那条船上的官兵看见示警的红烟弹会迅速来援。
“阎罗,你还傻站什么?快走啊!”
那十几个白大褂围着阿茂,阎罗挣扯着,想去看最后一眼,想看看阿茂死前合没合眼。可他拖着条刚接上的断腿,哪里抵得过同行人的力气?被丛有志扯着后襟扔进了海里。
“——嗵!”
咸苦的海水塞了满口,阎罗觉得自己半条命也舍在这儿了。
海面上雾更重,丛有志飞快扯掉身上的衣裳束缚,发狠说:“海大王的船离咱们不到二里地,给老子拼了命往过游!若今日侥幸能入海大王麾下,咱们还是兄弟;若被炮火轰死,老子年年今日往海里洒酒,祭你冤魂!”
他们个个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像海里浮出来的鬼。明知走的是一条死路,心火却烧得脏腑热腾腾的,为了防船上的官兵射箭,一个猛子扎进水下便朝着东边游。
官兵抓船上的挑唆者尚抓不迭,遑论下海去抓他们?
几百疍民冲破防线,有一些人噗通噗通跟着往下跳,更多的人扑到舷边,注视着阎罗他们的目光像看英雄,盼英雄赶紧与海大王接上头,带着海匪杀回来,让这些欺人太甚的官都尝尝受难的滋味。
唐荼荼扒开几个疍民,用尽全力吼:“回来!民是民,匪是匪!明年……兴许今年,朝廷就要派兵剿匪了!做海匪有什么活路!”
游在最后吊尾的几个少年人,仰起头,望了她一眼,立刻被船身挟起的浪头覆了顶。
唐荼荼难过得全身发抖。
她眼睁睁看着这许许多多的人,往歧路、甚至是死路上走,他们成群结队,却各个都是穷途末路的孤独。
天津不穷,海滨也不穷,但“疍民”太苦,这耻辱的名号一背起来就是几辈子,今日一刀剐了,入匪帮抛头颅洒热血去,好赖能换个活法。
她半个身子倾在船舷外,晏少昰把她往后扯了扯:“这些人是海匪的后人。海匪分帮结派,杀人夺宝是常事,岛上的头目最怕哪天落败了被屠满门,所以他们会在儿子晓事的年纪起往陆地上送,防着被仇敌断子绝孙。”
“他们与萧临风一样,是打小被送上岸的海匪,藏在疍民里讨饭吃——听懂了么?只要这些人游到海匪船上,就能活命,自有匪头接纳他们。”
唐荼荼盯着那方,胡乱点了点头。
海面的雾浓重,几息之后,再看不着阎罗等人的影子。
东边几十条艨艟飞快地逼近他们,船上火把明亮。放后世,这是快速登陆艇,船身狭长,载重不多,十几条桨板就能划得飞快,艨艟的作用形同哨兵和前锋,一旦开始疾冲,便是准备进攻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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