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下午两点十八分,周衍在透过窗帘的缝隙闯入室内的初夏午后阳光中醒来,起床后的习惯性头痛在今日依旧困扰着他。
周衍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沾着汗水的长发此时已经乱成一团,当头痛稍微消退至他可以起床时大概已经过了快半个小时了,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进了浴室整理一下一团糟的自己,在盥洗换装后,镜子中的他看起来整整齐齐,气色看来像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二十岁青年,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状况糟透了。
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周衍走出房间,他看到桌上多了一个盒子,一个精緻的点心礼盒,看来他的儿子有回家过,但没有和他打招呼就又走了,他儿子时常会把从客户或公司那里拿到的东西带给他,虽然不确定这举动是否只是不想浪费食物,但周衍总是会把这些当作是孩子对于监护人的爱。
随手从礼盒里拿了两块饼乾仪式性的当作早餐食用后周衍就出门了,他驾驶着他的那辆黑色休旅车来到了位于永和的一个社区。
与他已经无比熟识的警卫开了门让他进入,并用他那一口亲切感十足台湾国语向他问道:「你是那个许小姐的看护喔?前几天都还有看她自己出门,看起来好好的,啊她是怎么了?」
「她那个是脑部有问题啦,时好时坏。」周衍熟练的瞎编了个故事,他已经很习惯了,各种理由藉口信手捻来。
在打发热情的警卫后,周衍走进门口写着c栋的那栋楼,搭电梯上了八楼,在其中一户依旧贴着某保险公司送的2018年春联的门口停了下来。
按下门铃后几秒,门打开了,那是个外表年轻的女人,但她看起来精神并不是很好,但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头长捲发有些凌乱的遮着她大半张脸,周衍对她说了声嗨,她只是模糊的嗯了一声,让路让周衍通过,然后将门关上。
周衍走进屋内,他闻到了一股气味,然后看见客厅的长桌上摆着喝了一半的威士忌。
「这么早就在喝酒?」周衍顺手的往空着的酒杯里斟了些酒。
女人用轻微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想起我以前二十多岁的时候很爱喝酒。」
周衍伸手撩开女人的头发,看见了如茂盛藤蔓的绿斑已经长满了她的脖颈,蔓延到她的左半边脸上,然后又往下看到她的双手,也已经看不出多少原本的肤色了。
周衍前天才来帮她输入光酶,才过两天就变成这样,他推测她大概撑不了一週,这是所有残叶最终都要面对的,被绿光侵蚀并死去。
「我要死了。」女人轻描淡写的说道:「过了几年了?二十五?」
「二十八年。」周衍边说着边握住她的手,他将光酶传递给对方,那些绿色的斑纹开始一点一点的褪去。
「那我已经算幸运的吧?」
「是啊。」
残叶在连接绿光后一般来说都能活十年至三十年,二十八年的确算是活得久了。
「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再来了,现在不过是在挣扎而已,搞不好明天我睡着睡着就离开了。」女子看了看刚刚才变得乾净的手在离开周衍的触碰后又开始在手背浮现出一丝绿色。
周衍伸手抹去了女子盯着的那抹绿,问:「不再多陪陪你的家人吗?我每天都能来。」
「我已经准备好了,希望趁现在赶快走,免得自己之后又多想,我会更难过。」女子露出释怀的表情,把刚刚周衍倒在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羡慕你们他妈都可以走得这么瀟洒,真想让你们也体验一下我的感受。」周衍又斟了一杯酒,但在他正想一饮而尽时,想起自己是开车来的,于是又把酒杯放回桌上「我前年已经参加过一场丧礼了,我这辈子已经参加超过十场丧礼了,全都是你们这些残叶的。」
「那我的你可以不用来没关係。」
「你怎么忍心对我说这种话?」周衍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好啦,歹势啦。」女子突然站起身走回房里,出来的时候,她手中拿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她将红包递给周衍,说:「这几年来很感谢你。」
看着那枚颇有厚度的红包,周衍皱起眉,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说:「别,真的,我不懂为什么你们每个人要离开前都爱拿钱给我,这让我觉得我好像是靠这个赚钱一样。」
「你不是说过你靠这个赚过钱?」女子将红包塞进周衍的口袋里。
「那情况不一样。」周衍将红包拿出来,放在桌上,说:「把这些留给你的女儿吧,她绝对比我更需要这些钱。」
「我有留给她的,放心。」女子说着,又将红包放到周衍手上。
最后周衍叹了口气,将里头的钱全部拿出来放在桌上,只抽了其中一张塞回红包袋里,然后将红包递给女子,说:「在上面签个名再给我。」
「你都这样收钱啊?」
「这是做纪念。」
女子拿了支原子笔,在上面开始涂涂画画,她将成品递给周衍时,上头写着「to周衍感谢你这二十八年来的照顾,祝你往后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天天开心。from最美的许美月友情可贵」,然后画上了一个绑着马尾的小人。
「按呢敢有满意?」
「你这个是在写毕业纪念册吗?」周衍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他将红包对摺收进口袋。
「是啊,从人生毕业。」
这句话让周衍的笑容再次从脸上消失,他别开脸,碎念道:「好啊,你们都说走就走,就留我一个人难过。」
「好啦好啦,乖啦,别想了,莫哭啦。」女子张开双手给了周衍一个拥抱,摸了摸他的背。
周衍吸着对方身上浓厚的酒味,拍了拍对方的手臂表示自己没事,他可不会哭,毕竟要是现在哭了,他这辈子就哭不完了。
在和许美月道别后,周衍直到走回他停车的地方之前一直都假装自己没事,他将车门开了一半,又将门关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没有拆封的红大卫香菸,他靠着被阳光晒到可以将鸡蛋煎熟的高温车门拆开了香菸的包装,抽起了排在最右下角的一根菸,反过来将滤嘴朝下塞了回去,然后他又抽出最左上角的那根,这才叼上嘴点火。
他一连抽了三根才回家。
那天他也喝了一整瓶的威士忌,把自己灌得头昏眼花,他还是无法习惯生离死别,也没办法像某些人的提议那样将那些残缺的绿叶当作客户来处理,那些豁达的「反正人终将一死」只存在于口述的字句中,他每次拿出那套装在防尘袋中的黑西装时都想自己是否该学习那些更加年长的绿叶,与世隔绝,不再与任何绿叶接触就什么屁事都没有。
酒喝完时已经十二点鐘了,周衍不是晚睡的人,但他那时给他儿子发了条讯息,只简短地写道「你最近还好吗?」,他就那么坐在沙发上盯着毫无反应的手机萤幕直到快凌晨三点,才起身盥洗,习惯性地吞了颗安眠药后上床。
进入睡眠,周衍的精神在脱离身体进入绿光后瞬间清醒了过来,清晰的思绪告诉他现在得再去黎一那边瞧瞧,免得他又被那些假人给怎么了。
但就在周衍到达黎一那栋湿答答的山庄时却发现附近并没有像平常一样有假人出没,他远远的观察屋内,发现黎一似乎不在里头,上前敲门也没有回应,仔细感受一下却有发现对方的气息。
原来不在家啊,他也是会出门的吗?
周衍这么想着,闭上了眼,他算是绿叶里比较特别的那个,他对他人的存在总有特殊的感应,在漆黑的视野中,他明显的见到了一小簇一小簇灰白的能量,黎一离开不久,所以能量还残留着,他就这么跟着那些灰白的足跡行走,直到他看到了一团跳动鲜活的能量才张开眼睛。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片砾石海岸,铺满云层的天空,再来才是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他从远处看得并不清楚,但他知道毫无搏击能力的黎一肯定是居于下风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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