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从两年多前兄长婚宴上那一出,我便再没饮过酒,在宴会一类的场合不饮酒难免格不相入。不过至今想起那日出的丑脸颊还是会泛红。我捧起侍者端上来的酒碟,将泛着金光的澄澈葡萄浆液一饮而尽,逆料中的酸涩之味没有在口内散开,取而代之的是蜜糖般的清甜气息。
“好甜……”
“阿照似乎很中意甜食啊。”
只是喝了杯发甜的葡萄汁,我便一脸舌挢不下的样子,但我的确不讨厌甜食。难得父女相见,嫂子几乎没跟六郎说上几句,而是一直与我打趣。尽管我没开口询问,但我知道包括这葡萄汁在内,席间的多数菜式都是她亲自准备的,又歪打正着都是我喜欢的食物。
“阿照,再过几月就到你生辰了吧。前日我教人去寒川宫卜了吉凶,今年可是你的大吉之年,七月又正好赶上滨降祭。我也决定遵照大明神示意,为你在城内举办生辰祭典。”
午膳过半,兄长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抿了抿嘴,将粘在唇边的甜浆舔舐干净。兄长从前和我一样,一直对神明三宝意兴阑珊,不像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会时常在神使和僧侣面前忏悔自己的杀业与罪孽。难得他替我庆生还要借个寒川神祇的名头拐弯抹角。
送走甲斐国的客人后,我复如往常一样在后院练弓。虽然摸不到正儿八经的刀剑,但最近我也在城里的道场锤炼起剑术基础。手指搭上筋弦之际,我又想起淀川六郎与兄长在棋局间的对话。如果我猜得不错,六郎恐怕已经得知只有我们兄妹二人间才知道的秘密。他是从什么途径获得情报、又对此事了解到什么程度,这些我暂时都不得而知。
箭羽从眼前飞了出去,大弓发力的啸叫声短暂响过,尖锐的箭头转瞬间就落在百步以外的靶心上。如今的我就算无法心无旁骛也能习惯性地将箭射出去。没过几时,箭筒里的箭就全都用光了,正打算扭头去取箭的我看到了款款向我走来的嫂子。
“这几日虽然天气转暖,不过过了午间还是有些寒气,阿照千万要注意保暖。”
阳光洗礼下的白沙在庭院的地面上连成洁白无瑕的一片,这时的氛围又有些像我初次遇到嫂子的那一日。不变的是我对淀川六郎抱有的疑心直至今日也未淡去,而在这院中见到嫂子的第一眼我似乎就接纳了她。这两年间北条家并未发生什么变故,石高亦是节节攀升,兄长大人也有意在今年与甲斐国联合进攻北边的大国武藏。
“知道了,多谢嫂子挂念。嫂子照顾兄长已分身乏术,我身边有一群下人照看,就请嫂子安心吧。”
我将自己从无边的思绪中拉回来。上面这句回应不是出自真心,嫂子总是关心我,我也心安理得地沉溺于这如母之爱中。不光是在这庭院,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她能时常与我说上两句话,对我来说已为莫大慰藉。我期望她能多表现出对我的关爱,更希望那种关切曾无与二,最好连她偶尔对我袒露出的真心都不曾给兄长看过。
我边与嫂子闲聊边将手边的箭陆续射出,原先还胸有成竹的我却把最后一支箭射到了远远偏离靶子的树干上。我打算再去将靶场中的箭回收起来,可前进的步履蓦地有些踉跄。嫂子似乎察觉到我的异常,她一言不发地走到我身前,面对面托住了我缓缓下坠的身体。
逐渐陷入紊乱的意识最终没有被我拿回来,但我大脑的一部分还清醒着,足以让我回想起自己午膳时饮下的似乎被掺进了什么东西的葡萄汁。眼下头晕目眩的我正靠在雪华身上,我的脸紧贴着她的胸口,她身上有洗衣用的石碱和香薰混合的气味。我就这样贪婪地、大胆地肆意倚靠在她怀里,之后迎接我的恐怕便是酣梦一场吧。
一阵恍惚中,雪华大约在抚摩我那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这时将大半个脸倚在她颈窝处的我问道:
“你来到小田原城,真的只是遵照父命吗?”
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最后听到她的声音时,只有那么一句“就这样睡去吧,阿照”。
我再次睁眼又是在乳母陪伴的房中,只是这次醒来后我没有再等到她。随后我也知道了,中午我喝下的葡萄汁里只是掺入了少许清酒。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周而复始的季节流转中,相模的寒川神社就要迎来一年一度的滨降祭,而兄长许诺的生辰祭典也筹备得如火如荼。我的姑母——骏河国大名今川纯信的正室也在信中给我贺生。姑母和纯信大人本要亲自前来,但纯信大人要治理骏河与远江两国,实在是案牍劳形,不便动身的他只是差人提前送来了极其丰厚的贺礼。与我们非亲非故的三河国大名也送了礼,据说还特地派了使臣横穿远江和骏河两国赶赴相模。我一面感叹兄长治下的北条家之强盛,一面又斟酌起兄长的真正意图。
夏天一到,闲来无事时乳母就会陪我坐在屋外的檐廊上。嫂子和兄长现下都住在有些密不透风的城中,城里能被日光烘烤到的地方虽然屈指可数,但我总觉那边憋闷逾恒,索性始终住在下面的院子里。
“公主,您听说了吗,据说那三河国的使臣其实是三河大名的次子。不过虽然是次子,其母也是三河大名的正室。”
乳母在一旁替我扇凉,我则漫不经心地望着屋前的小池塘。塘中移植了几株莲叶,零星有几朵白莲浮在宽大的叶片上,因为栽种数不多,没有堆积什么淤泥的池塘仍算得上清澈见底。
“是吗,三河平素与我们没有什么联系,跟姑丈大人管理的远江国似乎也算不上交好。”
我确信眼前的池塘中没有青蛙借宿,但耳边还是传来几句聒噪,练弓的负面影响大约就是让我的听觉敏于常人,总能无端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城下似乎有些吵闹,不知道又是哪家的礼送到了,说来再过几日就是公主的生辰祭典了。”
虽然是在跟我最为亲近的乳母说话,可在这样炎热的酷暑中难免悒悒不乐,我遂独自一人起身回屋。
兄长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尽管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能全权决定我的来去,但有为此事未雨绸缪的时间,却没抽出任何一点空闲提前知会我,这还是疼爱着我的那个兄长吗?
我将凉透的茶水灌入嘴中漱口,而后又全数吐进了唾壶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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