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忽抱恙。心痛难忍,有增无已。朝有红颜夸世路。暮为白骨朽郊原。⑴此身不过浮萍朝露,或时日无多矣。
母亲在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那日仅书下如上寥寥数语。自此,她便甚少在日记中提及花鸟风月之事,再度言道御所池庭,唯剩池水结冰、冻秋凋残的寂寥之景。
紧随其后的日记中陆续写到,有位中下级受领阶级出身的年轻男子锲而不舍托信女官,甚至百般央求谒见二品内亲王一面。母亲大约从未予以回应,却将男人送来的和歌妥善收下。
叩问叁轮何日见,经年苦待难遂愿。⑵
又有写着如下和歌的残片:
纵至梦中亦难逢,僝僽日见陋颜羞。⑶
此忝颜寄信者的身份自不待言,正是目今被年已叁十四岁的我唤作父亲的山名朝定。
“雪华,你若在姬路住厌,我也可差人将你送至叁郎处。”
朝定所言之人乃是他的叁子秀昭。山名当初为拿下京极守护家的出云国,索性将侧室所生的叁男送给京极守护家当养子,待到前守护亡故,此儿便顺理成章继任家督,朝云更能不费一兵一卒直取出云。
“前些日子你离去,当中叁郎曾到访,他对你颇为思念,甚至扬言要亲往东国将你接回。”
朝定虽雄踞一方,然与我交谈时甚少浮露威色,反显出几分为父者的亲和。他本应对我心怀愧疚,最好临终正念前也带着对我母亲的愧疚堕入黄泉。
“然。便依您所言之。”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秀昭的领国在出云松江,据说风俗与其余六十五州不同,到神无月时自有其神妙所在。辗转至彼处,于宍道湖波光明净时登临天守,间或眺望垂俯东侧的薄紫山脉;冬季对州有暖流袭来,若能浸泡天下闻名的玉造汤泉,手捧簌簌而下的细雪,似乎就能将世间种种苦难暂且抛诸脑后。
我并非已到需仰仗虚无之物自我纾解的地步。但待在山名朝定身边委实教人烦忧,认奸人作父的日子也令我心神不宁。相较之下,他的儿子还更好应付些。回想此秀昭其人,自小便跟在我身后“姊姊大人”地叫着,既给生父遗弃到山阴,作了别人的养子,而今看来,他或乃无甚才华的等闲之辈。
松江城内上下皆奉我为贵宾,秀昭亦同幼时一般欣然称我为长辈。我刚到那几日,他和他的正室日日都要询问我是否适应此地生活。
“此云州春季较之播州稍显闷热,但您切勿贪凉早换薄衫。今之四月所换衣裳我已命人准备停妥。”
“您在东国生活多年,谅已适应东国习尚。我门中下役亦有出身东国之人,迩来特命其细心烹制东国饮食,不知您可适应否?”
“您若有意参诣寺社或四处游玩,可随时知会我之近侍,我会教可靠之人护卫陪同。”
……
从前也有人这般殷切地唤我姊姊。忆起那曾常伴身侧的面影,在在教人怀恋不已,可叹唯有于夜半梦醒时轻拭泪水。
浮生如寄,我在秀昭处栖身两年,其间曾目睹其正室生下他们的第一子。秀昭请我为他的嫡男取下乳名,当时我竟脱口而出秀昭元服前所用的乳名。
“原来您尚且记得昔年之事。”
我初至山名家时年仅十叁岁,那时我用母亲留给我的全部遗产,买通山名朝定乳母之子,盼能作为下女混入姬路城中。
我如此孤注一掷,仅是为见得朝定一面。
此乳母之子后来随山名征战四方,战功累累,如今已贵为半国之主,享庄园田亩无数。他初见我时诧异万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或该将我当作与其主君有着露水情缘的卑贱游女。正左右为难时,旋又径领我到朝定面前。朝定甫一见我,当即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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