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在难波一带——即淀川下游河原相遇,我曾说过,那是条常有人去投水自尽的河流。母亲当时刚被逐出皇宫,再流落至摄津乡下,靠变卖随身饰物及为数不多的财物暂且安身。她一度自怨自艾,甚至忖度索性以游女之身渡此残生。而我父亲六郎,他原乃甲斐国人,只是家人因贸易常年往返海上,经营起的船队也屡屡在相模一带停泊。在家人及家业均为北条所灭时,父亲想起了家人曾在摄津国结交的旧友,遂前去投奔,然而最后却吃了闭门羹。商人们讲求的人情世故与武士无甚迥异,发达时交好,落魄后便一脚踢开。况乎援助得罪武士之人不仅无益于自身,或许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父亲由此便打算投河自尽。即便我未曾见过当时的景象,脑海里却仍浮出在浑浊晦暗的夜里,站在同样混沌无光的河流边的年轻男人心灰意冷的模样。
男人思考着该在何时跳下,总之今夜多少不会有月亮显现,沿河人家的灯火在这样的深夜里也尽数熄灭,夜雾遮天蔽月,连天幕中的几粒星屑也没被放过。
然而在他决定彻底放弃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是目睹了不该降临在此的遍照之光。光彩夺目的女人未能照亮天际,但是从她周身散发出的光已让人无法忽视,这样的光怎能就此沉入浑浊的水底呢。男人没想到,自己竟伸出手去拉住了同样打算投水的女人。
不能跳。男人说着,这本该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话。
猝然被陌生男人阻止的女人自然感到十分困惑,但她意识到似乎很久没有人在意过自己的死活了,她便问对方为何阻止自己自尽。
男人一时语塞,他压根不清楚眼前的女人为何会自尽,那么自己即便在此讲出一通道理又有何意义?于是他便缄口,只是不断摇头,又端着一张颇为苦涩的脸。明明先前被武士折磨到身心俱疲,万念俱灰后仅能选择在此处结束生命,男人却没因此掉过几滴眼泪。现下要看着素不相识之人在自己眼前自尽,男人反倒坦率地放声大哭。
不要哭。男人原以为女人会对他这么说,作为男子哭成这副模样委实不成体统,更何况他还死死抓着那女人的袖袂。
不过女人也没再向笼罩在夜色里的河流望去,她从身上取出一块布巾,递到涕泗横流的男人眼前——然那时男人忽而瞥见,那块布巾的一角竟绣着一个黄色的菊花纹样。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哭至尽兴,他将被浸湿的方巾紧紧攥在手中,并对面前的女人说道。
因为你是我在黑暗里唯一还能看见的光。
母亲也对我复述过这句话,她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别人的希望,只知自己已被别人救下,尽管今后仍是前路渺茫,但她姑且是能继续留在这浊世苟延残喘。
决心投河自尽的男女二人最终走到一起,他们在摄津生活了一段时日,但那里对身份贵重的内亲王殿下而言终究是不甚泰平。她虽被逐出宫去,但武士之中也有些人在四处寻找她,宫中还有人主张要将她远流或处死。于是,为了不给无端被卷进来的六郎带来什么麻烦,当时还怀着我的母亲孤身一人离开了二人居住的地方,之后她曾被抓回京都一段时间,其后又在斋宫帮助下逃去京郊的乡下。母亲本想逃到离京城更远的地方,可当时她马上便要临盆,只得先在木津将我生下来,没想到那地方就成了我与母亲日后共同生活十三年的地方。
而父亲,他最后只拿到爱妻留给自己的几句话,母亲希望他好好活着,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仅此而已。
“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你母亲的期望,在你母亲走后,失去希望的我便被仇恨蒙蔽双眼,为了达到目的去行窃国之事,最后要做同武士一样的恶人。”
父亲又忏悔道,他今后已不必握刀,只需与缁衣念珠相伴。这样也好,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已经比死在武士刀下的多数人要走运了。
一切都是武士的错,只要把这片土地上的武士清剿干净就会万事大吉,没了武士也会有其他人来统治国家,国家还会照常运转——曾几何时,我与父亲皆如此认为。连朝定也认为日本已是千疮百孔,武门急需一场革新,腐朽的旧豪族门阀理应被清除,不然国家便会陷入一轮又一轮的内斗之中,永无安宁之日。
这支离破碎的国家马上便该完蛋。倒不如将其整个肃清一遍,在崩坏的国土上建立起一个全新的国家。这便是我的愿望。不放过皇家、不放过贵族、不放过武士、不放过平民,甚至,不会对自己手软,因为唯有付出一切牺牲,才能获得涅槃般的新生。
但在如此庞大的理想之中,我依旧想独善其身,到这种时候,这种想法便愈加显着。我深知自己想要构筑起的全新国度不是为了整个国家的未来,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幼稚的心愿而已。曾经目睹母亲经历那般困苦的我,因为想要看到母亲取回应有的一切,才决心奋力一搏。然而这种心愿早已变质,我实乃贪得无厌之人,或因自己总能抓住希望,就让自己膨胀的欲望与野心肆意将他人的故土碾碎,将所有被践踏的亡骸皆变作理想的基石。
啊,我明白了,我早该明白的。我想在这个浊世中建立起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净土。从我对阿照的情感也逐渐变质的那一天起,这念头便在我心中落籽发芽,直至根深蒂固了。
“我知道如今劝你收手也无用,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嫁去北条,还在其后一步步助纣为虐。你母亲会怨你,但她更会怨我,让你变成这副模样,我作为父亲当然难辞其咎。”
父亲再度说教起来,可走到这一步,我还有回头路吗?任凭父母去怨我恨我,毕竟哪里都不再有我的容身之所,从这片黑暗里出来,迎接我的又是另外一片黑暗。重重迭迭的死寂里,连一点光明都望不到,踏着这样的绝路走向死亡,这就是我被赋予的宿命吧。
“我已没有退路,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您就容我把应尽之事做完吧。”
我前后都没给父亲好脸色看,不是险些与他争吵起来,就是被勾入冗长又痛苦的回忆里。到此时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对他讲出一句,反倒也觉自己突然能够轻松笑出,在这样沉闷的冬季里,我总是郁郁寡欢,难得遇上能令我浮现喜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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