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都要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七号那天,以一句「今天认识了一位特别的人,蔡锦堂先生。」做为序幕。
当时黄茹婷在同事何琇瑜的邀请之下,一同参加了孩童假日辅导。原以为只是学校安排的普通课辅,没想到到了现场才发现,课辅的规模远比她原本想像的要来的盛大。
几乎是整个学校里出身清寒的学生都到场了。
活动是一整天的,从早上的学科趣味教学到下午的才艺练习,甚至是最后的团体游戏竞赛,黄茹婷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些孩子们也能对学习產生这么大的兴趣。
孩子们在这个活动里可以免费享用早餐和午餐,主办方也会固定准备奖品,让每个孩子都有机会能收穫满满的回家,活动奖品几乎都是价格较为昂贵或样式较为精美的文具,这些孩子平时没有钱买,因此为了获奖,在参与度上会变得更加踊跃。
黄茹婷几乎是一到场就爱上了这个活动,原以为是校方和家长会合力协办的,没想到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宗教主办的慈善活动,何琇瑜告诉她,由于主办人小时候家里贫困不已,所以一直对学习方面有很大的遗憾,才会选择在有所成就之后,开始帮助和他有相同遭遇的孩子们。
何琇瑜又告诉她,现场所有参与课辅的老师们都是那个宗教的信徒,大家都是被主办人的信念感动,才会自愿免费到场帮忙。理解了举办活动的初衷和理念,黄茹婷大受感动,也不禁对这个宗教开始產生兴趣,由于她个人没有特别的宗教信仰,顶多初一十五陪着母亲吃素拜佛,但也都并非自发性的,以前她总觉得宗教信仰可有可无,但自从参加了这个课辅活动,她渐渐產生对这个宗教的认同感和信服感,最终也在心里燃起了入教的念头。
她想,这么多善良的人都愿意加入的宗教,一定也是一个特别和谐美好的宗教。
从她开始有入教的念头之后,她总算在一次课辅活动上,遇见了那个总是被何琇瑜掛在嘴边的「主办人」。
那是个大好人,蔡锦堂先生。
蔡锦堂是一个年纪大黄茹婷二十多岁的男人,身穿乾净笔挺的衬衫,袖子向上折起到手肘处,当黄茹婷看见他时,他正在教孩子画画。
他看上去并不像实际年龄那样显老,倒像是哥哥的年纪,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和郭富城一个造型,与他却不违和。低头作画时,他蓄长的瀏海稍稍盖住了眼镜下的双眼,那副眼镜黄茹婷是见过的,是与徐志摩相似的圆框眼镜,远远看过去,蔡锦堂倒真真有几分徐志摩的风流才子样。
何琇瑜将她引荐给了蔡锦堂。
黄茹婷原是不肯的,她怕自己太过唐突会冒犯到对方,况且她也不敢。
在面对蔡锦堂时,她的心脏总是克制不住的怦怦直跳。
怦怦直跳。
魏子伸看到此处,眉峰微微挑起,只因在那个时间点,母亲已经与父亲结婚多年,也生下姐姐魏子瑄了。
他继续往下看。
但后来黄茹婷还是鼓起了勇气,跟着何琇瑜去见他,她躲在何琇瑜身后,藏着不敢见人,是何琇瑜边笑着边将她拉到前头,黄茹婷才第一次正眼与蔡锦堂打了照面。
黄茹婷日记里对蔡锦堂的第一印象是这样的:
蔡先生目若朗星、风度翩翩,身高比我高上许多,站直后我仅仅能抵他的下頷。他戴眼镜真好看,像是诗句里走出来的徐志摩。
魏子伸从来就不喜欢徐志摩。
他看到母亲所描述的蔡锦堂,直觉他就是一个大烂人,披着羊皮的狼。
像徐志摩的就没几个好东西。
总之母亲还是在琼瑶小说的氛围里与蔡锦堂相遇了,先别管这个滤镜是不是母亲自行想像出来的,总之他们就是相遇了。
然而这却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自从认识蔡锦堂之后,黄茹婷开始越来越积极参与教内相关事务,甚至表明也想入教,但即使她屡次提出入教意愿,蔡锦堂都拒绝了她,希望她真正明白且认同教义后再做决定。
在黄茹婷眼里,蔡锦堂这种态度无疑加深她对他的崇拜,只觉得蔡锦堂是个正人君子,和其他只以传教为目的的人都不一样。
时间到了一九九二年七月,黄茹婷第一次踏足慈园,并在何琇瑜与蔡锦堂的介绍之下对慈恕圣母教有了更进一步瞭解,并趁休假时多次寄宿在里面,与信徒一同参与静修。从黄茹婷当时的日记中不难看出,她对蔡锦堂和何琇瑜已经是全然的信任,尤其是蔡锦堂,光是从黄茹婷描述他的字里行间,便能感觉出来她对蔡锦堂的崇拜及钦慕。
读及此处,魏子伸忽然打了个冷颤。
母亲可是高知识份子,是读过书的人,而那个蔡锦堂不过初中毕业,想来也没什么学识,却能吸引一眾知识份子随其麾下,继续向外壮大信徒的规模。
蔡锦堂一定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魏子伸不敢多想,歷史上有强大人格魅力的人很多,却往往只有两条路能走,非黑即白。很明显的,蔡锦堂便是黑的这条路,他让越来越多人信服于他,甚至能成功洗脑,将犯罪扭曲成修练的一环,这就是蔡锦堂的诡计,就像抓老鼠一样,他会先释放诱饵,使人心甘情愿的上鉤,再以强制力控制你,使你逃脱无门。
最可怕的是,那些助紂为虐的,竟然就是那些同样上鉤并且被蔡锦堂控制的人。
魏子伸打开第三本日记。
一九九二年底,黄茹婷正式入教了。
日记里详细的描述了入教仪式,与魏子伸所猜测的相差无几,在旁人眼中明明不合理到极点的行为,却在日记里被黄茹婷以各种神圣庄严的词汇给小心的包装起来了。
她说烙印是一种洗尽铅华的试炼。
入教仪式是在正殿的佛堂里举行的,每一次只能有一人受礼。黄茹婷入教的那一天,寒流过境,她身着厚重的毛衣,趴伏在佛像面前,蔡锦堂唸诵一句,她跟着復诵一句,整间佛堂礼縈绕着焚香味,写有黄茹婷姓名及生辰八字的名条被炉火焚烧成烬,白烟自香炉繚绕而起,直直升往头顶上华美的藻井,蔡锦堂说这叫上传天意。
接着黄茹婷在眾目睽睽之下退去外衣,露出衣料底下的身驱,未着寸缕。
蔡锦堂说这叫正大光明。
最后便是所谓的「试炼」。
一旁有助手会递上早就烧红的烙铁,上头正是教徽的图形,魏子伸原以为印记是烙在手臂上的,但就黄茹婷日记里的纪载,那烙铁当时是烙在胸部上,靠近心口的位置。
只有自愿入教的人才有资格在心脏落下印记,那是圣母与信徒之间的连结。
魏子伸觉得母亲已经被蔡锦堂迷去了心窍,因为对于几百度高温的烙铁压在身上的感受,黄茹婷是这样描写的:
那是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我瞬间便痛得哭了出来,那烙铁并未因为我的哭泣而远离,反倒更加深于肌肤之上,我想,那样才足以将烙印刻在我的灵魂之中,那疼痛并不是痛,而是我从世俗超脱的修行。蔡先生很温柔,他将我轻轻搂进怀里,在我耳边细语,他道出了我心里的信念,吾爱世人,吾更爱神。
欧买尬。
魏子伸只觉得毛骨悚然,这些人根本有病,他光看母亲的文字,就好像能闻到她胸部被烙铁烫出来的烤肉味,她竟然还说这样叫做修行?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事,竟可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叫人全心全意的信服于某个人,这看在魏子伸眼里只觉得不可思议。
从记录入教仪式的那一天开始,日记内容便逐渐开始将歷史导向魏子伸所知道的部分,包括父亲与母亲关係的失和,以及母亲与娘家的决裂。
魏正和从医学院毕业后,便被介绍到家乡k市的大医院工作,但由于黄茹婷是留乡任教,因此即便与魏正和组成家庭了却仍是住在娘家。魏正和基本上一个月会回p县两到三次,或许就是因为聚少离多,才会造就黄茹婷如此亲易便着迷于蔡锦堂,从而与魏正和闹到离婚的地步。
然而要说到与黄家二老闹翻一事,便是从一九九三年农历过年后开始埋下导火线,由于黄茹婷发现自己怀了二胎,也没与家人商量便辞去导师一职,并打算带魏子瑄一同搬进慈园里,说是更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养胎。
此事当然受到黄家二老强烈反对,打从黄茹婷接触慈恕圣母教开始,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张口不离蔡锦堂。原本乖乖巧巧的一个女孩子,竟也开始带着年幼的女儿夜不归宿,几番打听才知道是跑去慈园静修了。
黄瑞川是受日本教育长大的,最看不惯那些装神弄鬼、魅惑人心的邪门歪道,连太太每个月吃斋礼佛,他都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才勉强忍下来的,叫他怎么能接受女儿身怀六甲带着一个孩子,竟然说要离开娘家搬去深山林里的教场?
然而这场家庭革命只僵持了短短一个星期便结束了,结束的理由是因为黄茹婷最后还是坚持己见,带着孩子离开娘家了。
在日记中,黄茹婷言语之间几乎都是对父母亲的不谅解和怨懟,觉得父亲是在阻碍她的修行之路。日记里还提到,等她们母女二人正式搬进慈园,她也要让魏子瑄接受入教仪式。
照年份算一算,黄茹婷母女俩搬进慈园的时候,魏子瑄也才六岁,一想到那种非人的酷刑要施加在一个小女孩身上,魏子伸就一阵噁心,心里对母亲也越来越不谅解。
虽然描写得并不明显,但魏子伸看的出来黄茹婷在离婚前便与蔡锦堂在慈园发生了性关係,两人的互动形似曖昧中的恋人,这令魏子伸感到作噁,原本心目的母亲是美丽优雅的好妈妈、是贤慧温柔的好太太,却没想到真实的母亲竟然是一个背叛家庭的女人。
魏子伸只觉得心里对她仅存的一点爱和期待都要消失了。
翻动纸面的手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但心里又忽然生出一股矛盾。
这样的母亲,还需要替她找到兇手吗?
她拋弃父母、拋弃丈夫、拋弃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他凭什么浪费力气替她四处奔波,甚至还冒险潜入别人家里,他凭什么要帮她找兇手?
「子伸。」
陷入挣扎之中的魏子伸猛然被门外的喊声唤回神,朝房门口看去,陆鸣神色有些紧张,魏子伸便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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