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拂过,那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被瞬间吹散。
来来往往忙碌的工作人员脚步不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依然在各自做手头上的事,彼此交谈。
港口走动的行人,附近纪念品小商铺的揽客循环广播,所有的嘈杂喧嚣仍在继续,柏林却感觉呼吸因紧张而停滞了半拍,周遭的声音都因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而暂时远去了。
此刻他跟花言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柏林却没有怀疑对方是否捕捉到了血液的味道。
两年的时间,足够让柏林分辨清楚普通人类和超自然生物的认知差别,五感、反应速度、学习能力、肢体力量,甚至是对时间的掌控力。如果花言在这里陷入异常状态,很难控制后果。
时间相对静止,周围的人群仿佛电影中加速移动被模糊处理的背景,唯有视野范围内聚焦的那个人格外清晰,甚至放慢了一般,短暂定格。
花言看着他一动不动,意志力比柏林想象的要更强一些。
只是他很显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冷静,手里的塑料瓶在一瞬不受控制的力道下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尚未拧开过的瓶盖在外力压迫下坚持了不过半秒钟,骤然爆开。
浓稠的暗红色果汁顺着流淌下来,不可避免地溢出滴落在他苍白细腻的手背上。无声洒落到沙滩上后颜色渐深,像受伤的野兽在雪地里留下一串鲜红的血渍。
几乎是同一时间,抱着冲浪板的邬珩尧敏锐地转头看向柏林所在的位置。跟他同样察觉到异样的,还有江枢苒。
四道晦暗不明的视线,望向同一落点。
人类血液的味道对于黑暗生物来说,天然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
区别只在于恶魔比起血肉、更偏爱纯粹的灵魂。狼人先天难以抑制撕碎噬咬猎物的兽性,却没多少将其当做食物的兴趣。鲛人生于海洋,更倾向于将一切献祭于大海。
只有血族以血液为食。
人类恢复的速度极为缓慢,哪怕是一道小小的伤口,也无法立刻愈合。
缓缓渗出的新鲜血液对于花言来说,就像是沙漠中行走,从天而降的甘霖。
作为高阶物种,普通人的血液对花言来说,抑制本能不难,否则也不会混迹于人类里共处这么久都相安无事。
他的控制力在同族中数一数二,哪怕换做是其他任意一个人受伤,花言都能维持住表面的若无其事,甚至能做到毫无波澜的关切问候。
唯独柏林不同。
朝夕相处两年,花言从未在柏林面前展露过任何危险的一面。
然而再强的控制力,在嗅到倾慕对象浓烈到芬芳馥郁的血液时,理智顷刻间就土崩瓦解,欲’念复生,心神躁动。
此时此刻的柏林,就像一块无比香甜诱人的蛋糕,散发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花言唇边时常挂着的笑容褪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漆黑如墨的发丝随着低头敛眉的动作滑落下来,恰好遮掩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猩红。
柏林握住塑料瓶的手微微用力,按耐住紧张默默观察着花言。
天晴了,遮阳伞下的阴影笼罩住花言,柏林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这是柏林第一次在花言面前受伤。
他知晓花言的身份,是从两年的日常点滴相处中慢慢推断确认的。
冰箱里总是储存着没有间断过的、浓稠黏腻的暗红“果汁”,日常行程随身携带的特殊“保温杯”,眨眼间如幻觉般消失不见的伤口。
还有半夜里起来去卫生间时,无意间从镜子里对上的赤红瞳孔。
起初柏林还不清楚世界隐藏的另一面,思路并不会直接往怪谈一般的方向走,他好奇地问花言冰箱里的饮料是什么,花言轻描淡写地说是山楂汁。
他没怀疑,因为出道之后skye接受了很多次采访,花言有回答过类似的问题,说他最喜欢喝的饮料是山楂汁,走到哪里都会拿着一瓶当水喝。
他说的是实话,柏林每天跟队友们一起跑行程,确实看到花言像他说的那样有这个习惯。花言本身的唇色苍白,每次喝完“山楂汁”,唇齿间都会染上薄薄一层红色,看上去像化了妆,看着比往日里更有气色些。
花言回答平时爱喝果汁的时候,主持人还羡慕又恍然地点头,说怪不得花言皮肤这么好,近距离接受采访,一点都看不到毛孔。花言神色不变,淡定地科普表示果汁里富含维生素C。
Skye出道就红透半边天,隐形带货等影响力相当厉害,那一年大街上到处都是拿着果汁逛商场的年轻人。
柏林当时还想,花言喝的这种山楂汁看上去好浓稠,颜色也更深一些,不知道是自己加工的还是买的特制饮品。
他问花言是从哪里弄的山楂汁,怎么瓶身上没有牌子,花言说是家里人给他送的。
事实证明,花言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
柏林看花言每天喝想尝尝,但是花言不同意。那时候他们刚组成团体,还不是很熟,花言头顶上的金色数字也还没有变成99。
初入团的时候,花言对柏林的态度跟现在差别很大。
就像花言给柏林留下的初印象那样,他看上去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冷淡,缺乏同理心,甚至还有一点毒舌。
当一个人长得特别好看的时候,一旦表情疏离,给人的无形距离感就会加倍。
柏林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人,他选择尊重对方。
所以当花言拒绝了柏林后,柏林没再多说什么,也没再问过有关山楂汁的问题,导致延迟了好久发现真相的时间。
最初大家搬进宿舍的时候,花言不怎么爱跟柏林说话——准确的说是他谁也懒得搭理。工作中还好,在宿舍待着休息的时候,花言大多数时间都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窗帘拉得紧紧的,连灯也不开。
有时候跑行程一天没时间吃饭,好不容易回到宿舍都半夜了,柏林肚子实在饿得慌,就在厨房里简单做点吃的。结果香喷喷热腾腾的油泼面刚做好,花言脸色沉沉地从房间里杀气腾腾地走出来,幽灵一样飘到他面前站定,冷着脸问他:“你在干什么。”
柏林拿着筷子有点懵地瞅瞅他,有点不知所措:“呃,做宵夜。”
他本来想问花言要一起吃吗,结果下一秒花言嫌恶地拧起眉:“味道太大了,熏得我睡不着。”
柏林下意识吸吸鼻子:“……?”
挺好闻的呀。
而且开了油烟机,功能还是蛮好用的,做饭的油烟味闻不太出来,况且厨房和花言的卧室隔得距离其实挺远的。
但是花言脸色很臭,看上去也似乎真的很困扰,于是柏林很好说话地歪头看了看他,同意了:“那我以后饿了的话就煮白水面。”
当时花言看着柏林的目光似乎顿了一下,有点惊讶。但他什么都没说,就直接转身回房间了。
柏林一度以为花言是不太喜欢他,直到后来知道了花言的秘密,才明白过来花言真的没想那么多,说的都是字面意思。
他说熏得他睡不着,是真的。柏林还算善于观察,他推测人类的食物对花言来说应该是尝不出味道的,又或者说,吸血鬼跟人类的味蕾有本质的区别。酸甜苦辣到了花言那里,大概都臭臭的,不止是没滋没味的程度,可能有点像硬逼着人去吃腐烂的肉。
而吸血鬼的五感又远远比常人敏锐,柏林闻不太到什么油烟味,但花言嗅到的味道,大概要比他体感到的味道放大数十倍,甚至百倍。
从那以后,柏林说到做到,半夜回宿舍肚子饿了想吃点好吃的,也只煮白水面。
没滋味的话,会放一点酱油,偶尔再来一点点香油。
放完调料柏林还会探头耐心等待片刻,等了一会儿确认花言没有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意思,柏林就知道这种程度的味道,对花言来说没关系。
后来的后来,柏林头一次直观的感受到花言的变化,是又一次夜里柏林饿了,偷偷摸摸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煮面,花言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但这一次他不是来让柏林停止煮面的,而是别别扭扭地在餐桌旁坐了下来,面色镇定地开口:“我也饿了。一起吃你以前做的那种,油泼面吧。”
柏林反应不过来地傻眼瞅着他:“……啊?”
花言看上去又高兴,又困扰:“我问过了,白水面没味道,可是你一直吃。”
似乎是怕柏林多想,花言又补充了一句:“我不吃没味道的东西。”
柏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脑子有点卡壳:“所以你是要跟我一起吃面吗?”
花言沉默了一会儿,瞪视回去:“你不是邀请过我吗?”
柏林心想,可是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了。
他没有拆穿,只是举着筷子“哦”了一声,他瞅瞅花言,笑容灿烂地点点头:“那好呀。”
比起一开始印象里花纹漂亮但有毒的蛇,现在的花言看上去哪怕是一条蛇,也只能算是未破壳的蛋。
花纹依然很漂亮,但因为圆滚滚,看上去杀伤力小了很多,不太聪明的样子。
而花言不是唯一一个回过头去看,前后转变很明显的队友。
队友们各个都多少有些怪癖,跟柏林见的第一面都算不上热情,并且跟他交流沟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他约法三章。
柏林对初见面时四个队友的态度,记得很清楚。
毕竟遇上他们这种行事作风的人机会很小,印象很难不深刻。
比如邬珩尧说每逢十五不要去打扰他,柏林茫然地反问为什么,邬珩尧粗声粗气地回答:“你打扰一次,我们就得下辈子再见了。”
柏林:“……”
邬珩尧威胁他的样子不像说笑的,以至于他当时真情实感地思考过,以为邬珩尧家里沾点乱七八糟的帮派背景。
高低也是个考不了公的不’法’分’子。
邬珩尧长得就有点凶,没耐心多说上两句话。
那句“下辈子再见”多少给柏林留下了短暂心悸的阴影,于是柏林很长一段时间都老老实实绕着邬珩尧走,只在远处默默观察他。
观察的原因是虽然邬珩尧面相有点凶,但柏林从不因第一眼留下的印象去定义一个人,因为他知道人是多面的,每个人对同一个人的侧写都不同。
就像去画同一颗杨桃,有的人画出来是一颗“星星”。
他总是在一旁偷偷观察邬珩尧,以至于邬珩尧有一天终于忍无可忍地猛地转过头,不满地盯着他,粗声粗气瞪着他问:“你老盯着我干嘛?”
被抓包的柏林鼓起勇气:“你是我的队友,我想了解你其实是什么样的人。”
确认邬珩尧是好人以后,柏林就能坦然踏实地睡个好觉了。
邬珩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脱口而出:“别了解了,我根本不是人。”
柏林:“……”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总是把自己说的像个恶霸。
柏林想这个人可能曾经在人际交往方面受过伤,认真地试图安慰对方:“你不需要这么说自己,你一看就是人啊。”
邬珩尧皱皱鼻子:“……我总觉得你在骂我。”
柏林:“?”
后来意识到邬珩尧说的跟花言一样,只是字面意思的时候,柏林窘迫的很想回到过去,用一块豆腐往头上拍两下清醒清醒。
队友们刚认识的时候都不算友好,柏林依然每天很有元气的试图跟他们正常相处。
他不是没心没肺,之所以依然坚持跟队友们好好相处,是有原因的。
Skye的四个队友,是他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唯四并非一见面就有超高好感度的人。
忘记了从哪一天开始,在他周围出现的人,头顶上都会浮现出一个灿金色的数字。
起初他并不清楚那个数字指的是什么,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
但是柏林并没有因为莫名其妙得到了这个不寻常的能力而高兴,反倒陷入了困扰。
出现在身边人头顶上的好感度,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喜悦,反而扰乱了他的生活。
以前他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后来他每见到一个人,就能看到对方头顶的数字在眨眼间飞速攀升,最终定格在一个超高的数字。
几乎每个人都喜欢他。这种喜欢不一定是爱情,也可以是友情,师生情,长辈对晚辈的慈爱之情。
无论男女老少,见到他的第一眼,都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磁场影响了一样,好感度在短时间内不可思议地飙升。
起初柏林很高兴直到有这么多人喜欢他,后来他只觉得不解与孤独,还有一丝不愿意承认的恐慌。
为什么呢?
凡事本应有因有果。一见钟情是存在的,但它的概率不应该是百分之百。
原本的柏林开朗、活泼,乐于助人,跟任何人都能很放松自然地相处,迅速成为朋友,也不吝啬于表达关心,照顾需要照顾的人。
但有了好感度标识后,柏林反而收敛了很多。
这太奇怪了。
正因为他周围的人总是很轻易就毫无缘由地好感度很高,所以他逐渐有意控制不跟别人走得太近,不能完全放松地跟他们相处。
没有人不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自己,但前提是,那种喜欢是发自内心的。
柏林希望喜欢他的人是真心喜欢他,而不是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
柏林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所有明面上看得到的好,都有冰山下不曾展露的代价。
他或许本身就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人,柏林清楚自己从来都不令人讨厌,只是好感度的数值,让他对原本自信且从不怀疑的东西,变得不确定了。
周围的人可能是本来就喜欢他的,并没有潜在的未知因素影响,只是他想多了。
但柏林没办法证明这一点。
而这一切自我怀疑,随着柏林加入skye,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柏林选择进入娱乐圈,也是有原因的。
起因是柏林有一次走在路上,被做街头采访的人拦住,问了几个问卷调查的简单问题。
那段视频上传到了社交媒体,有同学刷到了,很高兴地告诉他视频播放量很高,有很多人都喜欢他。
同学说有很多人喜欢他的时候,柏林心里本来有点空落落的,因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喜欢他到底是因为什么。
直到他下一秒听到同学话头一转,忿忿不平地道:“评论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各种夸你的,但是互联网总有这种键盘侠,居然说他觉得你还没他十分之一好看,还说你个子看着太瘦,感觉营养不良没什么好看的,不懂为什么都在说帅哥……普信网友太多了,你放心,很多人帮你怼回去了——”
柏林反应了一会儿,猛地抬头抓住对方的肩膀,眼睛亮晶晶的:“谢谢你,我可以看看吗?”
同学磕磕巴巴地“嗯”了一声,脸有点红,直接将手机递给了他。
耳边还有同学安慰的声音,但柏林很高兴。
因为这意味着网上喜欢他的人,不是没有理由的喜欢他,而是真的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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