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野明美不想诸星大加入组织是有理由的。广田夫妇收养她后,虽然有意避开她,不让她知道他们的具体工作,但她在他们身边待了十一年,从压低声音的交谈中,从晚归的广田夫人身影中,从时不时造访的黑衣人腰后鼓囊囊的凸起中,早已模模糊糊地知道了组织的非法本质。她本想出国读大学,远离组织,但广田夫妇不支持,组织也不同意,后来广田夫妇莫名身死,她独自抚养广田爱子,更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日本,黑帮是合法的,最大的山口组,拥有40000名成员,在神户最富有的地区拥有一处筑起高墙的中央大院,有着法人身份,和所有普通公司一样,有着被法律保障的所有权利。黑帮和政府关系暧昧,第三大黑帮稻川会的成员小泉又次郎,就曾担任过内阁大臣。 但即使如此,日常生活中,普通民众也对黑帮敬而远之。
组织没有合法身份,不像这些黑帮炫武扬威,但也与政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会咬人的狗不叫,组织隐藏在黑帮的阴影中,用政府的关系找到那些已经欠债的人的名单,再给他们提供贷款,利率通常是法定利率的几十倍,而那些人走投无路,只好答应。之后,组织养着的打手——或者用更高级一点的叫法:外勤——会去威胁那些还不起钱的可怜人,将他们抵押的房产没收,再用名下的房地产公司高价卖出去。还有些时候,债务人的妻女会被逼着去卖淫,当然,卖淫的酒吧和俱乐部也都是组织的财产,女性不得不全天候工作,再上交绝大部分的钱。
此外,组织还从事人口贩卖,用高薪陪酒工作为诱饵,吸引不发达地区的女性来日本赚钱,等她们到了以后,就扣留她们的护照,恐吓她们,让她们卖淫偿还来时机票的钱,等九十天的旅游签证一过,不会讲日语的外国女性就成了非法滞留者,更不敢去报警。
罪恶成了产业链,但身处其中的人,常常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个链条上的一环。房地产公司有资质,在里面工作的人,谁又能知道这是组织的产业?提供性服务的酒吧也有资质,就像歌舞伎町其他所有的酒吧一样,老板招募那些想要赚钱的女性,并不知道谁是被逼迫的,谁是自愿的。而受害者被外勤恐吓,被组织洗脑,被恐惧和未知压垮,求助无门,因为组织宣称他们认识警察。
但这些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罪恶,发生在狙击枪的十字准星下,发生在小巷的暗处,发生在情报流转之间,发生在黑夜的东京湾,一个麻袋掉进水中,传来噗通一声。
这个组织没有名字,所以无从追踪,这个组织层级分明,每个人只认识自己的上线和下线,即使事情暴露,只要出动杀手灭口,第二天见报的就是一桩悬案,人们只会感叹:“又是黑帮做的好事。”
而组织的核心,那些拥有代号的人、那些真正杀人的人、那些将钱从一个账户转到另一个账户的人、那些传递情报用黑帮作为掩护的人、那些用钱做实验的人,更是外围那些低级打手、那些幌子公司的员工、那些被贿赂的警察永远接触不到的。他们或许知道自己和黑帮有关系,或许知道自己做的事在某种程度上并不道德,但他们既无法发现那潜藏在黑暗深处的无名怪兽,又意识不到自己在那环环相扣的罪恶产业链上所起的作用。
所以当定期拜访明美的组织成员被诸星大撞见时——比起拜访,或许监视这个词更为准确——明美并没有多想,只是担忧他们的恋爱将要告吹。
但诸星大似乎以为组织只是普通黑帮,他问明美,他能不能加入这个组织。
明美立刻拒绝了。
但诸星大说他没有记忆,没有学历,找不到正经工作。
“你可以去便利店打工啊,就像我一样。”
“那样钱太少了。”诸星大说。
“你需要多少钱?”明美反问。
“至少能付一半房租吧,不然你不就得一直养着我了吗?”
“你有多少钱就给我多少钱,我不同意你加入组织。”
“你不是缺钱吗?”诸星大看向明美,“你每天不是上学就是打工,很辛苦吧,让我来帮你。”
“我不缺钱,你要是想帮我,你就去找其他工作。”
两人不欢而散。
但爱子说:“他加入组织,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了。”
想到这里,明美上货的手一抖,手肘不小心带到货架上的金枪鱼罐头,罐头从架子上掉下来,带着其他因为走神而没有放稳的罐子,重重砸在她的肩膀和背上。
明美叫了一声,于是超市的老板走进仓库查看,看到明美捂着肩膀坐在一地的罐头里。
“你要小心啊。”超市老板帮助明美捡起罐头,查看罐头是否被磕碰出凹陷,明美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老板鞠躬道歉。
“你还年轻,可以原谅。”老板的手搭上明美的肩膀,竟然捏了几下,“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一下?”
明美的身体僵住了,她后退几步,避开老板的揩油:“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
老板撇了撇嘴,收回手,还搓了搓手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暗示意味十足。明美忍着内心和身体上的不适,熬到下班,立刻走人。
回到家,爱子立刻迎了上来:“姐姐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明美向爱子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君呢?”
“他去找工作了!”爱子骄傲地扬起下巴,“我把他赶出去了,不能让他总是闲在家里无所事事。”
明美又笑了,她想摸摸爱子的头,但手一伸出去,就牵动了肩膀上的乌青,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姐姐怎么了?”爱子敏锐地注意到明美的不对劲,拉着明美回了房间,把她的衣服掀了上去,“啊!这里受伤了!”
“嗯……没关系的,给我拿点膏药贴。”
爱子拉开抽屉,一边翻找一边抱怨:“不会是打工受的伤吧?”
“是我自己不小心。”
“姐姐不要去打工了。”爱子终于找到了膏药贴,“让诸星大去打工。”
“那也不是我们的钱呀。”
“他要给我们交房租!”爱子说道,把药膏一撕,“还有饭钱,他一顿要吃两碗饭呢!怎么会有人一顿要吃两碗饭?”
明美忍俊不禁,爱子两只手指捏着药膏,小心翼翼地贴到她的乌青块上:“诸星大说他能搞到很多钱。”
明美的笑容消失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爱子眨了眨眼睛:“他说只要他加入组织,就能赚很多钱。”
明美背对着爱子,慢慢扣好衣服的扣子,她感到有些恼火,他怎么能和爱子说组织的事?
“爱子,你觉得组织是个好地方吗?”
爱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口:“组织能赚到钱。”
“我们现在没有很多钱,不也很快乐吗?”
爱子看向明美,明美也看向爱子。
“但我们现在就在组织里啊。”爱子说道。
明美的呼吸一滞。
但我们现在就在组织里啊。
晚上,诸星大回来了,他给了明美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说这是今天赚到的钱,爱子在旁边盯着,对钞票的面额和数目感到很不满意。三个人一起吃饭时,爱子也没有把视线从诸星大身上移开,当她看到诸星大吃完一碗米饭,又去盛第二碗时,突然大声说道:“姐姐,我也要吃第二碗。”
明美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别闹,你吃得下吗?”
“我要长高。”爱子一板一眼地答道。
诸星大被内涵了,脸上却没有什么反应,他把自己面前装着鸡胸肉的碟子放到爱子前面:“那你多吃点肉,我没有动过。”
爱子看向诸星大,发现他八风不动,感到很没意思,就把碟子放到明美前面:“姐姐受伤了,姐姐吃。”
“你吃吧,你要长肌肉。”明美把碟子放回爱子前面,“前段时间,教练不是说你太瘦了吗?”
“我那是精瘦,其实身体充满了力量!”聊到喜欢的话题,爱子兴奋起来,开始吹嘘自己,“那些比我高比我胖的人,我一下就放倒了。”
“不是让你隐藏实力吗?”诸星大插嘴。
爱子的脸一下沉了下去:“你好没有眼力劲哦!”
“好了好了,”明美打圆场,“我刚刚收到志保的消息,她说她下周五有空,我们可以去拜访她。”
爱子一下愣住了:“但下周五是亲子活动日啊,姐姐答应了要带我去的。”
明美也愣住了,她忘了这件事,可能是最近忙着学习和打工,也可能是诸星大要加入组织,让她心烦意乱,最有可能的是志保在组织的监护人轻易不松口让她们见面,所以监护人一说下周五,她就答应了,完全没有想起亲子活动日的事。
在明美组织语言的时候,爱子的眼睛里已经闪烁起泪花,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就跑回了房间里,把门重重一关。
诸星大默默低头扒饭。
十分钟后,明美去敲门:“爱子,我可以进来吗?”
爱子没有回答,明美等了十几秒,直接推开门。
爱子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眼泪大滴大滴掉在膝盖上。“你答应我的!”她抽噎着控诉,“你怎么能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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