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凯文才想起来要说克服,“这是我最大的一件伤心事了吧?克服的话……我之后的每一天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努力不像爸爸那样,对别人大吼大叫?”
爱子感到荒谬,世上竟有人能活得如此幸福,生命中最伤心的事竟是看到爸爸吼了妈妈一句话,而他爸爸甚至在事后反思并道歉了。
“那你做到了吗?”史密斯小姐问。
“当然。”凯文想都没想便答道,他的人生太过顺遂,这么一件事,竟是他搜肠刮肚后想到的唯一的创伤。
接下来,又是几个人说了他们的故事,但在爱子看来,这些事根本不配称之为困难,更不要说是痛苦了。
还剩两个人没有分享,史密斯小姐转向爱子:“安娜,该你了。”
在其他七个人讲述的时候,爱子一直没有说话,她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是感到羡慕,还是感到嫉妒?她不知道。但她一开口,就生出一股冲动,从麻木不仁的心脏涌上冰冷僵硬的舌尖,催促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
“我七岁时,父母就死了。”她说。
痛苦一碰到空气,就如山般崩塌,海般倾泻。
“姐姐开始抚养我。她的父母在她七岁那年也死了,是我父母收养了她。”
“我九岁那年,姐姐谈了男朋友,但他是司法部门来姐姐公司卧底搜查姐姐公司违规作业的情报的。十二岁那年,他离开姐姐公司,导致姐姐被公司惩罚。她不能离开公司,因为她和我的另一个姐姐知道很多公司机密。她说公司确实有违规作业。”
痛苦实在太多了,一张口,就可以不停地说,怎么说也说不完。
“我十四岁的时候,姐姐找到一个门路试图离开公司,在中途去世了。我的另一个姐姐失踪了。我被公司送去公司创办的孤儿院,那里的人因为姐姐想要离开公司而讨厌我,打湿我的被子、把我关在浴室里、打我、关我禁闭。我试图离开孤儿院,被黑警送了回去。孤儿院把我和其他人关在地下室里,让我们打架,说打赢了的人能去公司工作。我打赢了。”
剩下的事,爱子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她停顿了一下,试图喘口气,才发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史密斯小姐的脸变得雪白,她毕竟年轻,竟然在她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询问爱子:“这不是真的,对吗?”
爱子沉默地看向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心跳漏了半拍,慌忙找补道:“有没有可能,是你看了什么小说或电影,把一些情节和自己的经历融合了?”
爱子没有回答,史密斯小姐的心慢慢沉下去,她这才意识到,她犯了心理咨询的大忌。她怎么能提出诱导性问题,并希望得到某个答案呢?正当她整理思绪,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爱子突然出声了。
“不是真的。”她说。
史密斯小姐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就说嘛,这么离奇的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在现实中。
赤井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时,心脏几乎漏了一拍。
老师要他去学校一趟,他急忙询问:“是安娜出了什么事吗?”
老师说:“安娜一切正常,但她在心理课上说了一些话,需要你来学校一趟,我们当面谈谈。”
赤井一路超速,风驰电掣地开车到学校,在校长室里听完心理老师的描述,陷入了沉默。
“我去和她谈谈吧。”他说,“她在哪里?”
校长让他出门左转。
他走出校长室,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看到了爱子。阳台位于三楼,花坛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栏杆是镂空的,将天际线分割出几道粗粗的水平线,爱子手扒着最顶上的栏杆,背对着他,眺望远方。
她听到脚步声,回头望了他一眼,就重新看向远方,神色平淡,看不出什么异常。
“为什么要说出来?”他站到她的旁边,低声问她。
她换了个姿势,将手臂搭在栏杆上,侧脸枕在手臂上。
“美国人太天真了。”她淡淡说,“给他们开开眼。”
肺里升起一股钻心的痒意,赤井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忍不住摸向口袋。
“那为什么又否认呢?”
“还是保护一下他们的天真比较好。”
赤井摸到一盒香烟。
“介意我抽根烟吗?”他问。
“你抽吧。”
他背靠栏杆,掏出火柴,点燃香烟。
在烟雾袅袅中,他想起他的少年时代。
那时,他也是十五岁,一个人到美国求学,还不承认父亲已经去世。
他很少说话,他游离在人群之外,冷眼观察着他的同学老师,将英音改成美音。
美国人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有一天他和母亲通话,开玩笑地称之为:自信的愚蠢。
首先是文化的,强大的国家滋养出自信甚至自大的性格,美国人不关心美国以外的一切,分不清奥地利和澳大利亚。
其次是环境的,一帆风顺的际遇栽培出天真和单纯,很多人生在温室,长在象牙塔,不知道何谓挫折、何谓困难,更不了解痛苦和创伤,以及那些真正的苦难。
何谓血?何谓泪?何谓麻木?何谓沉默?
无声的、苍白的一切。
他被烫了下,才发现烟已烧尽。
他走到花坛边,将烟扔进土里,碾了几脚,便坐到花坛边上。
他又点了一根烟。
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不想说,她也不想说。
她仍站在那里,长发被风吹起,望着远方。
她在想什么?
她什么都没想。
她只是在发呆,就像他一样。
他第二根烟燃尽,站起身,对她说:“回去吧。”
她转过身,跟着他走出校门,坐上车,回到家。
吃晚饭的时候,她对他说:“我想转学。”
“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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