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一个冬季的下雨天,曹斌想到学校外面去走走。他在庆王府附近闲逛,就像被召唤到了此地,发现一棵大树下站着一名中年人,打着伞,身边还跟着一名稍比自己年长的青年,目测二十岁上下。
中年人他认识,名叫周茂国,九年前曹斌见过他,模样有了少许改变。
“你好,这位是我们周部长,你们已经见过面了,我叫陈真。”青年朝他打招呼。两人个头相仿,他主动伸出手来,要与曹斌握手,曹斌礼貌地与他握手,他的手上,依旧戴着当初的卡通手表。
“我知道你会来。”曹斌朝周茂国说。
周茂国点点头,陈真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在一家咖啡厅里正式会面,曹斌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从来波澜不惊的他,甚至有点紧张。
周茂国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那是许飞文与四岁的曹斌的合影,合影里,曹斌正在荡秋千,许飞文就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只有背影。拍摄照片的,想必是另一个人——他的双胞胎弟弟。
“飞文选择成为一名驱魔师,当初你的祖父不允许他们留下任何关于你的记录。”周茂国如是说,“飞文在请教我如何破坏夺魂法阵时,把这张唯一的照片带了出来,并托付到我手里,说如果他没能生还,让我把照片转交给你。”
九年了,许飞文的面容已变得模糊,当初曹斌只能通过许飞旌的长相来回忆他的哥哥,这张照片上也没有许飞文的正面容貌。他翻过照片,背面写了一行字:
留给小弟弟曹斌成德——文成武德。
十六岁的他,仔细思考过每一个可能,他知道在曹家之外,还有众多传承异能的大家族,也知道人间还有与表世界截然不同的里世界,知道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我们邀请你,曹斌。”周茂国说,“无论是因飞文生前的托付,或因你的能力,驱委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好。”曹斌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周茂国与陈真都有点惊讶。
“你不需要考虑么?”陈真忍不住问道。
“我早在九年前就想好了。”曹斌起身,系上围巾,第一次展现了笑容。
“实习期间,你会担任我的部门助理。”周茂国显然对曹斌有着很高的评价,“实习期为两年,结束后,我会根据委员会的评估,再为你安排去处。”
“毕业后,我会自己去灵境胡同报到。”曹斌想了想,朝周茂国欠身,鞠躬。
于是十六岁的曹斌在少年班毕业后,加入了驱魔师委员会,这个地方让他为之震惊,它确实像周茂国所说的,“这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虽然跟在周茂国身边,资历却是一众二代里最浅的,陈真、格根托如勒可达、景浩、项诚……每个人都有着极其光鲜或充满威慑力的家族背景。曹斌很快从周茂国处学会了谨言慎行,对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显得无所适从。
毕竟过往的十六年里,没有任何人教授过他这个社会上至为复杂的人情世故,他习惯了对每个人客客气气,反而暂时成为了驱委里不起眼的那个,驱委上下对他的一致评价是“人畜无害”“长得非常帅”。
格根托如勒可达还给他起了个外号,三不五时拿他开玩笑,曹斌从来也是一笑置之,将他当作上级对待。曹斌的男性气质非常明显,是领导们最喜欢的风格,在周茂国身边实习两年后,委员会全票通过,让他担任部长一职,当初前来招揽他的其中一名驱魔师陈真,则成为了办公室主任。
毋庸置疑,周茂国在组建年轻人班底,为委员会的权力顺利过渡交接进行准备。换作其他组织,曹斌一定是一枚亮眼的新星,但这里耀眼的新星实在太多,每个都在熠熠生辉,掩盖了他的光芒。
但这样也好,他不喜欢出头,宁愿在驱委里忙工作,待到深夜。同事们对他的称呼从“曹斌”变成了“曹部”,为了顺应这个称呼,曹斌还留了一段时间的胡子。哪怕不加班,他也想长时间留在办公室,这里让他感觉安全,仿佛这是许飞文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
他让曹家的手下别再跟着自己,哪怕下班也喜欢坐北京的公交,看着这个充满了烟火气的凡尘。
“曹丁丁!你不无聊吗?出去玩啊。”数年后,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令一名少年误打误撞,闯进了他的生活里。
曹斌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等场面,甚至本能地有点紧张,最初他显得有些诚惶诚恐,毕竟毫无打交道的经验。
后来慢慢发现,这个叫迟小多的年轻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散发着强烈的热忱。他从驱委里听到了不少关于项诚与迟小多的传闻,为周茂国处理文件时,亦知道了关于项诚家世的内情。
他突然有点羡慕项诚,连带着自己也想谈恋爱了。
互相陪伴,一生不离不弃,这就是爱情吧?
曹斌如是想,随着与迟小多见面数次,他觉得他带给自己的感觉愈发熟悉,却说不出熟悉在何处。
直到某一天,当他被魔物所侵蚀时,那双手探入他的身躯,揪住了曹斌的灵魂,那感觉令他为之战栗。
就像一道强光,从黑暗之地横扫而来,这一年,距离许飞文为他付出生命,已近二十个春秋了——但他仿佛从未离开过,以不同的方式守护着他。
哪怕那声音带着少许慌乱……
“我不会做外科手术啊!”
“快!他不会死的!”可达的声音催促道。
曹斌修习二十四年、传承自许氏兄弟的体术在灵力的作用下,令他的身体飞速愈合,强大的魂力驱逐着他体内的魔气。
那一刻,他犹如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模样,面朝发出光芒的许飞文,他的容貌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淡忘,但那温暖的感觉从未退去。
静谧里,曹斌醒了,等待他的,仍是冰冷的办公桌与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就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唯独身上的伤口提醒着他,有一股弱小却坚定的、世间万物俱无法撼动的本源力量,救过他的性命。
“谢谢你。”再次见到迟小多时,曹斌认真地说。
迟小多只是一愣,继而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啦,不必放在心上。”
这是一种神性罢?曹斌心想,对他而言,这确实微不足道,再炽烈的生命,不过是茫茫众生里,被那神性催动所绽放的一朵花,一切不过恰巧如此。
我也许该谈一场恋爱了——这一次经历后,曹斌突然对爱情无比渴望,一夜间成熟了许多,他的话变得更少了,常常坐着出神,回忆他短暂又乏善可陈的生命。
不久后,项诚看出曹斌的心事,本着朋友的立场,为他介绍了一名恋人,当然也许主要目的是防止曹斌来打他老婆的主意。
曹斌有点啼笑皆非,没有拒绝,恋人是名吸血鬼,长得高大英俊,曾是一个吸血鬼家族的管家。自己是曹家的当家主,他则是管家,按理说他们是般配的。也许驱委的人一致认为,曹斌应该坐在某张华贵的椅子上,身边站着一名同样英俊的、文质彬彬的管家。
但吸血鬼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或者说,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爱情。
两名男性相处对曹斌来说虽然很合适,却总觉得似乎缺了点什么。当然,与陈昊一起生活的日子平淡也舒适,他也来驱委报到,成为了一名驱魔师,在可达手下任职,除去日常工作,他代为安排曹斌的生活起居,把车停在驱委外面,傍晚接他下班。
周末时,两人去公园散步,或一起看电影,放假时,他们会一起去旅游,驱委里也默认了陈昊是曹斌的男朋友。
但他们没有亲热过,甚至几乎没有过身体的接触,偶尔几次,只是陈昊主动牵了下曹斌的手。曹斌很清楚,陈昊已经活了一百多岁,在他的面前,自己只是个小孩儿。他们已不再时刻醉心于激情的交往,陈昊很耐心地等待着——等待曹斌先主动,发出某个信号。
然而曹斌迟迟没有,直到一年又八个月后,陈昊再次决定离开中国。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临别时,陈昊问曹斌。
“我甚至有点怀疑你是来卧底的了,”曹斌打趣道,“这就走了?”
陈昊说:“这里终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曹斌能感觉到,陈昊也在找寻,就像他自己一般,说不出找寻什么,说不出想要什么,却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陈昊又说:“这也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曹斌说:“没有最优解,只有次优解。”
他接受驱委,却能感觉到,驱委不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但它比起其余的所有去处而言,已好了太多。
未来怎么样?曹斌自己也不知道。
“那,祝你未来一路顺利。”曹斌与他碰了下杯。
短暂的恋情就此结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但驱委的同事们一致认为他失恋了、分手了,就连介绍人项诚与迟小多,都十分同情他。毕竟连胡子都剃干净了,还不算很难过吗?
曹斌不想对每个人解释“我没有失恋”,来自他们的关心让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于是他偶尔会配合地假装出一点心碎的样子。
“曹叽吧,”可达同情地说,“没什么的,你看我单身了这么久,不也找到了真爱么?”
曹斌心想:你能真爱多久还不一定呢。表面上配合地叹了口气,说:“我最近不想再尝试了。”
可达为曹斌起了个外号叫“行走的xx器”,意思是他很有男性魅力,后来因为这个外号实在太不雅了,被改成“飞奔的唧唧”,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后被迟小多改成“曹丁丁”,这才稍微萌化了一点。
曹斌从来不生气,对此照单全收。
陈昊离开不久后,项诚提出了一个设想,于是陈真召集了原特别行动组的所有成员,以及驱委新入职的中坚力量:安杰与方宜枫。
听到项诚提议要办一所学校时,曹斌马上表示了支持,同时萌生了一个念头:
这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我愿意去学校,”曹斌没等项诚把话说完,便道,“算我一个。”
“我还没开始挖人呢!”迟小多哭笑不得。
曹斌打趣道:“等最后再申请加入,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迟小多说:“快收回去。”
“好的,”曹斌向来很配合,说,“当我没说,你问吧,校长夫人。”
众人哄笑,但曹斌断言准确,大家都想来学校,最后项诚确立了名单,副校长人选在可达与曹斌之间择一。
可达说:“曹丁丁吧,我事儿多,只能当个教研组长。”
曹斌想推让,但迟小多朝他使了个眼色,曹斌便接了下来,以副校长的职务入职大学。数日内,驱委内部作了调整,特别行动组解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增加s级驱魔师评定,虽然没有根据战斗力排座次,但根据陈真念名字的顺序,曹斌被排在第四名,在项诚、陈真与安杰之下,众人便猜测,也许这暗示着什么。
曹斌见过安杰的能力,虽然是新来的,却是最为变态的穿梭时空者,只要他想,可以倚靠一己之力湮灭整个世界,对这个排名曹斌毫无意见。
众人对曹斌的位置也没有异议,s级驱魔师们知道,曹斌的力量远远不止他所表现出来的,在他身体内还有一股天雷之力,但他几乎从不使用。
是年6月,曹斌与项诚来到了苍穹大学校址。上一任的学生们刚刚集体搬走,这个旧校区犹如一个末日废墟,一切都在等待重建,焕发新的生机。
这是我想来的地方——曹斌在看见这片废墟与旧校舍内丛生的杂草时,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内心。
项诚还有许多事要忙,曹斌于是一边自嘲道“大家都忙着谈恋爱”一边担任起了干活儿的人的责任,施工、平整、结界布设……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曹斌俱为此付出了很大的心血。
日暮天地脉交接的时候,是天地灵气最为活跃之时,他会坐在教学楼的楼顶上,弹奏起贝多芬的《月光》第三乐章,在那飞快又宏大的连串音符里,音律术的力量之下,飞沙走石,树木升起,建筑拆散又重构,砖石整齐排列,地面下陷,流水卷来形成湖泊,这一刻,他仿佛是沐浴在月光之下的、专注的造物主。
一切就绪后,曹斌最常做的就是拿着水晶杯,喝一点洋酒,并站在窗前,注视这所学校。
他常常会想起许飞旌生前说过的“我这辈子还没进过大学”。
他也常常会想起许飞文,卡通手表他已经不再戴了,毕竟万物都有其寿命,电子设备也是,二十余年的磨损很容易让它在某个时刻彻底告别,曹斌不想与它告别,便将它小心地收藏起来,每天还是会喂他的电子宠物。
那只电子宠物,也活了二十多岁,比不少人年纪还要大。
是年,陆修也来到了学校报到。
知道陆修的情况后,曹斌突然有了一丝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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