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划过一抹流火,如同凤凰收了尾羽,坠入苍茫的云海中。
黄昏了。
徽山的初春总是这样,山头积雪未消,晚霞先热闹起来,青牛峰上漂浮着的十二盏云灯吸饱了春晖,在黄昏时分忽然下坠,悬停在守山人的肩头。
这是姜家一年一度的春祭。
每年今日,家主都要在族中挑选十二名守山人,到青牛峰上放飞云灯,叩问天意。
阿织仰头看着,云灯下坠,天幕像是被夺走华彩,一寸一寸暗下来。
前方传来一声喝令:“都过来领牌子。”
说话人是一名穿着大袖道袍,背脊佝偻的老妪。
她是思过谷的守谷婆婆。
此刻,婆婆立在谷口偌大的石碑前,一手柱杖,一手拎着一串木牌,目光严肃地扫过谷中每一个弟子。
弟子们不敢耽搁,很快排成众列。
阿织的身上还很疼,她咬着牙,慢慢走过去,排在了队列最末。
春祭前夕,族中的规矩十分严苛,晨间起晚了些,夜里贪食了些,都会被罚来思过谷思过,直到春祭日云灯入天,才能出谷。
领好牌子的弟子来到石碑前,木牌的铭文与石碑上的戒文相应和,发出淡金色的光晕,谷口浮动的光幕消退,禁制便算解了。
轮到阿织,她垂眸走到婆婆跟前,还不等接牌子,谷口忽然传来几声议论——
“快看,她过来了!“
“打伤晴窗师妹的就是她。”
“连剑都拔不出来,还妄想一争守山人的名额,眼下老太君震怒,师父恐怕都不肯接她回仙府,谁不知道晴窗师妹与奚家的——“
话音未落,守谷婆婆忽然重重地敲了一下木杖。
等候在那边的弟子立刻噤声,再不敢多言了。
“姜遇?”守谷婆婆问。
阿织捧出双手,“是。”
守谷婆婆上下打量她一眼,十七岁的少女,身上一袭薄衫,双眼清澈得像盛着一碗山泉,若不是受伤不轻、脸色苍白,本该是艳若桃李的。
可惜,年少莽撞不知轻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往后如何,当真前途未卜。
阿织等了许久,守谷婆婆才把刻有她名字的木牌拍在她掌心,“好自为之。”
姜家傍着徽山而建,思过谷顾名思义,是山腰的一片谷地。
阿织出了谷,往山下走去。
这是她在这具身体里苏醒的第十日。
第一日,她醒过来的只有神识,第二日,她能动一动手指,第五日能说话,第七日能下地走动,到了今日突飞猛进,她能感受到冷与热,饥与渴,细微的灵力波动,山岚拂过青草发出的震颤,以及,这具身体余留的残念。
这具身体的原主叫姜遇,是姜家的三小姐。
中土大地仙门林立,除了修道门派,自然还有世家,姜家虽然称不上是枝叶繁茂的大宗族,但也不是默默无闻的。
因为姜家修的是剑道。
据闻这一代的家主姜簧,曾经在归元山下聆听过三个月剑训。那时,归元宗还在鼎盛时期,问山剑尊尚未离宗,倘若有幸聆听剑尊亲训,在剑道上必然能突飞猛进。
及至二十年前,归元宗叛出仙盟,问山剑尊在昆仑山陨落,剑道也就此没落。
在姜家,姜簧的剑术倒是出神入化,她下头的几个亲传弟子,除了大弟子姜瑕,个个都是平庸之辈。
可惜姜瑕死得早,膝下除了一个养女、一个弟子,什么都没留下。
姜瑕的养女就是姜遇。
在姜遇有限的记忆里,那个青衣佩剑的仙人给了她此生最多的关爱。
姜瑕是在人间捡到姜遇的。
那年姜遇才三岁,村庄被妖兽屠戮,姜瑕赶到时,遥遥看到一个小娃娃坐在荒草堆上哭鼻子。
他走过去,温声问:“小姑娘,你可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娃娃抽抽搭搭地只顾着哭:“……我不知道,我出去玩,回来、回来以后,阿娘、阿翁他们就都不在了……”
姜瑕四下望去,妖兽的气息已经消散,村庄只剩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尸气,是他来晚一步。
他在荒草堆前蹲下身,“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期期。”
“期期。”他说,声音非常温和,“这里没什么人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期期十分犹豫,阿娘教过她的,不可以随随便便地跟不认识的人走。
然而,当她透过脏兮兮的指缝望向来人时,倏尔便愣住了。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俊,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但她看到他,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好看,而是干净。
干净到近乎高洁,连他袖口那片为她揩泪弄上的污渍,都该是一种罪过。
期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姜瑕于是抱起她,轻声道:“睡吧。”如云一般的袖襟拂过她的额稍,被屠戮过的村庄刹那间淡成惊梦后的余悸,以至于她一觉醒来过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形色古朴的院落,心中最后那点害怕与慌乱也散去了,只是好奇地瞪大眼,望着眼前一个端着药汤的半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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