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坟冢就垒在姜瑕坟冢旁边,背后是青山,坟前是清泉流水,是个静谧的好地方。
坟冢里没有葬人,只埋着一块碎了的玉珏与一柄木剑,这些都是姜遇的遗物。
阿织在指尖聚起灵诀,为坟冢四周划出禁制,她看着眼前相依偎的坟冢,片刻,开了口:“那日,是你们吗?”
焦眉山洞生死攸关,若不是玉珏自行催动,帮她承接了一半灵袭,她根本无法穿过溯荒之威,斩杀食婴兽。
玉珏是灵物,可灵物也是物,若无人的意念驱使,它怎么会被催动呢?
阿织不知道在那一刻,帮助她的人究竟是姜瑕还是期期,又或是他们共同的残念。
但她不会知道答案了。
坟草青青,于风中轻晃,无人应她。
阿织道:“多谢。”
“我要走了,今后若是有机会,就回来探望你们。”
“姜遇……我不知道你我有何渊源,连经历都如此相似,但我会找到因果。长路漫漫,日后还会借用姜遇这个名字,期期二字,就留给你了。”
“希望在轮回之后,你们都可以与自己真正牵挂之人重逢。”
阿织在坟冢前又待了片刻,直到望见金乌西移,她才动身往山下走去,明日就要启程,她还要去孟春殿拜别老太君与几位长老。
刚走没两步,却见前方山道尽头等着两人。
是姜宁宁与初初。
他们似乎早就来了,只是看见她在与姜瑕道别,没有靠近。
等走近了,宁宁看到姜瑕墓边多出来的一个坟冢,但她没有多问,谁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那个坟冢或许是姜遇想留下些什么,陪伴着自己师父,又或许是她生死一场,想要跟过去好好道别,宁宁从无名坟冢收回目光,指了指初初,“他一早就嚷嚷着说要来找你,把他带过来,我就去孟春殿啦,老太君好像开了灵器库,要给你再挑一把玉尺呢。”
阿织点点头:“嗯。”
宁宁冲她摆摆手,转身走了没几步,忽然回过头,有些赧然地道:“姜遇,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孟春试炼那日,食婴兽出现,明明那么危险,你最后为何落下石阵,让我们先走?是觉得我和木晗师姐是拖累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阿织道:“不是。”
她没觉得她们是拖累,两个筑基修士,即便在凶妖面前不值一提,多少能襄助她一时。
至于为何让她们先走,阿织也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她下意识就那么做了。
宁宁忽地笑了,“其实你不必说,我都知道。”
山间风很大,将她的团子发吹落一缕,她伸手把发丝拂去耳后,轻声道:“姜遇你……看上去有些孤僻,有时候我跟你说话,我说上十句,你能回一句就不错了。但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比谁都要重情重义。你让我们先走,我猜……只是猜,大概是我把长留坞的秘密告诉了你,把你当朋友,至于木晗师姐,因为试炼开始以后,她是所有人中最信任你的一个。你是那种……虽然从不多说什么,但旁人对你哪怕只有一点好,你就会记在心里,然后十倍百倍奉还的人。”
宁宁说到这里,轻轻吁了口气,她一向怯懦,这样跟人说心里话还是头一回,好在万事开头难,第一步迈出去了,余下的话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我还想告诉你,纵然徽山这里,发生了许多让你伤心的事,但你不要忘了,徽山还有我们。我……小白、阿紫,还有长留坞的所有精怪们,都很喜欢你。”
说完这句,她朝阿织招招手,往山下跑去,扔下一句,“我今后会勤加修炼,下次再发生焦眉山那种危险,不会再让人挡在我身前啦。”
阿织看着宁宁的背影,沉默片刻,引了一缕她的气息到坟冢的禁制内,这样宁宁日后若是来探望姜瑕和……期期,不至于被这禁制拦住。
她做这些的时候,初初就蹲在一旁悄悄看她,等她往山下走去,他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阿织蓦地停了步子,初初没反应过来,险些撞在她的背上。
“无支祁,找我什么事,说。”
“那个……”初初迟疑一会儿,“你真的,明天就走了。”
“嗯。”
初初“哦”一声,“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在徽山脚下住了这么多年,还从没到山上来看过,随便逛逛,跟你没什么……”
阿织听他说的都是废话,没再停留,继续往山下走去。
“喂,我话还没说完!”初初急了,沿着蜿蜒的山道急追几步,“我想说,你、你不要一直叫我无支祁,我有名字的!你可以和别人一样喊我初初,要不,你唤我的大名!我姓孟,叫孟初!”
山中暮风再度催停了阿织的步子。
她回过身,看向初初。
妖是不能随便告诉人自己的全名的,如果说了,那就表明它愿意奉那个人为主,此生此世跟随她,甚至可以与她签订灵契。
姓孟……如果阿织没记错,无支祁中有一支来自桐柏,因为实在厉害,后来被古神锁于淮阴山下,直到神隐后才得以释放,它们后来自称姓孟,有无支祁之始祖的意思,是所有无支祁中妖力最纯粹的一支。
初初这会儿是人形,七八岁的男孩模样,因为困窘,他脸上的红晕清晰可见。
可是姓名都说出口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胡乱挠了挠头发,一屁股坐在山道上,泄气地道:“我本来打算把姓名告诉姜瑕的,但他不在了,便、便宜你了。你也知道,我是无支祁,天生属水,可以聚川凝冰。我擅变幻,你不方便的时候,我可以变成一只蜂虫,桌子椅子,什么都可以,因此普通的阵法和结界很难困住我。妖兽百岁才成年,我知道我还很弱小,但我不需要你多照顾,夜里我会自己找地方住,饿了会自己捕食。你……焦眉山中,说到底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凭我自己对付食婴兽,可能早就把命赔进去了。你去伴月海,找那个什么溯荒碎片,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呢,说不定有比食婴兽更厉害的妖物,如果带上我,至少我可以……“
“明日卯时。”阿织忽道。
初初怔然:“啊?”
“明日卯时,徽山脚下,长留坞外。”
夕阳西下,老太君和诸位长老还等在孟春殿,阿织不能再耽搁了,说完这话,撇下初初很快离开。
初初傻了眼一般坐在山道上。
身后是故人坟冢,仙山云海边,风自天外来,轻轻地掀起他黑发中的一簇白,像是有谁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忽然明白了阿织究竟说了什么。
他一下起身,望着山外,呲牙露出一个笑来,在无人处兴奋地一蹦尺高:“……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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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卯时,阿织领着一只无支祁,轻装简行地启程了。
年幼的无支祁很兴奋,一会儿化作人形,一会儿变作兽形,一会儿成了飞鸟,一会儿又落下来,乖乖跟在阿织身边。
与之同时,一辆马车从徽山正门使出,跃上云渊,朝伴月海驶去。
这马车正是奚家的追风辇,可以行于云端,一日千里。
泯浮在追风辇外,看着山道上一人一兽两个身影,犹豫了片刻,化入辇中,用密语问:“尊主,您真把暗尘坱下在姜姑娘身上了?依属下看,这个姜姑娘不简单,未必不会发现。”
奚琴正闭目养神,漫不经心道:“怎么会?仙子不简单,无事岂可轻易怠慢?”
“那您是——”
“仙子不简单,仙子身边,不还有一只头脑简单的水猴子么?”奚琴睁开眼,撩开车帘朝山下望去,笑了笑道:“我昨日上山,发现那只水猴子独自在山中又跳又笑,犯了病似的,顺手就把暗尘坱抖了些在他身上,等他觉察出异样,暗尘坱该被他洒了几千里了。”
初初的确什么异样都没发现,他只管载欣载奔地跟着阿织,见阿织祭出玉尺,要御器而行,他立刻变作一只鹰,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唤道:“姜遇——初初——”
阿织与初初同时回头。
远处的山脚下,竟是宁宁带着长留坞的精怪来送他们了,在这些精怪后,还有些熟悉的身影,他们或许是虽然陌生却从不抱有恶意的明月崖弟子,或许是虽然严苛却秉持着善意的山中仙侍与长老,是始终心疼这个徒孙却从不宣之于口的老太君,是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的姜木晗,以及虽然分道陌路,心中到底留有一份牵挂的徐知远。
姜宁宁高声道:“姜遇,初初,记得常回徽山呀——”
初初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送自己,一时间开心地从鹰形化成人形,想与他们招手,然而他已身在半空,失了翅膀支撑,瞬间下落,还好阿织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后领,把他捞回玉尺上。
她回过身,看向这些相识不长的故人,低声说了句:“再会。”
无形的风翻卷,握一把在手,再送离人一程,她在心里说,姜瑕,期期,再会。
随后她闭目诵诀。
玉尺乘风,疾驰向天边,消失在云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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