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这么久了,他也不认为阿织师从徽山。
“我观仙子身手不凡,似乎与传闻不符,不知仙子师从何人,学艺何方?”
阿织没有回答,奚琴并不在意,又问:“念,这个才是仙子的真名?”
这是她告诉姚思故的名字,当时奚琴也在一旁。
阿织道:“不是。”
奚琴笑了笑:“不知怎么,我觉得‘念’字比‘姜遇’二字更衬仙子。”
很快,主簿回来了。他暂且得了无患子上的仙力,来去如风,挑挑选选找了二十来号人,引来值房。
值房的地方不够大,不过无妨,奚琴顺手结了结界,二十来人整整齐齐地立在屋中,主簿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听闻仙长莅临寒衙,我等凡俗子弟无一不激动喜悦,不知仙长可否将手中仙宝也赏给诸人一颗,以慰他们敬仰仙长之心?”
无患子的果实很多,阿织“嗯”一声,摘下树果,赠给诸人。诸人依次排队来领,果子到了手里,他们奉为圭臬,高兴不已,甚至相互攀比大小形状,看到别人的更加圆润饱满,就要捶胸顿足,奚琴忍俊不禁,低声笑起来。
主簿倒也知道规矩,很快让众人安静下来,恭顺地说:“仙长,您想问什么,尽管问他们好了。”
阿织点了下头,径自道:“庄夭夭,你们可认识?”
“认识认识,不就是梅县令那个姘头么!”
“凝香馆的头牌,长得可美哩!”
“美有什么用,她心眼可坏了,脾气也不好,还通敌,我情愿讨个相貌平平心地善良的娘子,也不要她这种!”
问话一出,众人七嘴八舌道。
有人挤到前面,对阿织道:“他们知道的不全,仙长,俺跟您说,这个庄夭夭身世挺可怜的,她十多岁被拐卖,被人糟蹋后,连夜逃来边关,成了个乞儿,蛮子在关外捡到她,给了她几口饭吃,她就把他们当恩人,蛮子看她漂亮,让她去勾引梅县令,她当报恩,就去了。不过人么,相处得久了,总能处出几分感情,这个庄夭夭后来大概对梅县令动了真心,非要县令休妻娶她。哦对了,为这个,她还跟洛缨吵过。有回她俩闹得可厉害了,洛缨还追到妓馆,把她从里头揪出来。”
说话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晚春的天,他上身穿了一件短褂,外衣披着,结实又健壮。
“洛缨,就是那个洛家女的名字?”阿织问。
“对,别看那梅松照长得英俊端正,但俺觉得,为了这么个负心汉打起来,这俩女人都挺不值当的。”壮汉道。
奚琴起了疑:“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洛、梅两家已经没人了,凝香馆也散了,两年时光足以冲淡许多记忆,这壮汉不但知悉事情因果,连洛家女的闺名都知道。
他问这话的原意,是疑心壮汉与庄夭夭或是洛家走得近,没想到壮汉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他嚷嚷道:“俺怎么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了?俺不知道,还不允许俺打听了?俺就爱打听,这也是错的吗?”
他平日里大抵受过不少委屈,非常敏感,而今受仙气所扰,心绪不必遮掩,全都宣泄出来:“难道这世上只许妇人议论家长里短街坊八卦,俺们男人就得沉默,就不许说话么,就该心系正务么?俺们也爱议论,也有好奇心!俺平日里替人担货,劳累一天闲下来,就爱听墙根,每听来几耳朵,俺就高兴,能跟人闲磕牙,俺就畅快!就说城中嫁新郎,甭管他几时出嫁,俺都能大半夜起身去凑热闹!城中只要嫁新郎,回回少不了俺!仙长您说,如果不允许男人凑热闹,那俺的日子得少去多少乐趣,这世道对男人太不公平了是不是?”
奚琴:“……你说得对。”
阿织道:“你说每回嫁新郎,你都去凑热闹,那这城中一共嫁过几回新郎?”
壮汉却不抢着回答,他端着,等着其他人犹犹豫豫地回答——
“三回吧?”
“不对,两回。”
“我怎么记得有五六回了?”
壮汉得意道:“一共四回。第一回姓高,是个外来商贾;第二回姓吴,是一个教书先生;第三回姓王,好像是个武夫;眼下这回是第四回,廖家公子,他虽然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奈何出生好,家中有田地,收租子就可以过活。”
壮汉说着,想起什么,看了眼外间黑尽的天色,摩了摩拳,恭敬地请示:“仙长,您能不能问快点,今夜廖家公子就要出嫁了,俺过会儿还得去瞧热闹呢。”
阿织问:“送嫁的一路,你都跟着?”
“是啊。”
“那你可在送嫁的途中,看到庄夭夭了?”
“看……”听了这一问,壮汉却迟疑了,其余人也露出和他一样的神色,半晌,壮汉道,“好像看到了,但是不确定,她好像每回都来,只要来,都哼她那首小曲,之后轿子也会掉头,往城外那片沼泽去,但是……”
阿织盯着他:“但是什么?”
“但是好像又不对,我记得我明明是跟到了城外的,但第二天醒来,又在家中,连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唉,可能是吃酒吃忘了吧。”
壮汉这话一出,其余人纷纷附和。
阿织心中微微了然,也就是说,对于城中这些百姓来说,即便他们每回都去送嫁,但送嫁的记忆,只停留在新郎上轿,庄夭夭出现的那一刻,之后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与梦境无异?
这倒不奇怪,厉鬼会幻术,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蛊惑了城中百姓,让他们分不清所经历的一切是真是假。
阿织道:“所以,这些嫁出去的新郎都死了,你们也不太在意?”
众人七嘴八舌道:“唉,他们自己要找死,怪谁呢?”
“死了就死了,这城中又不是没死过人?”
“是,衙门里这么多案子没破,总不能因为死了一两个新郎,就不查别的案子了,他们是自己要出嫁的。”主簿也回答道。
适才那名壮汉道:“在意啊,但这都是从前的事了,在意这么多有什么用?”
阿织于是不再多问,她信手幻化出两幅画像,画像浮于半空,正是此前,来山南城寻找溯荒踪迹的楚家刀修的模样——阿织来县衙前,孟婆给她的。
“这两个人,你们见过吗?”
在场无一不是了解洛、梅两家,或是凑过嫁新郎热闹的人,看了画像,众人都觉得眼熟,纷纷拧眉深思。
过了一会儿,忽有人道:“是了,我想起来了,这个瘦一些的是当时吴家新郎出嫁那会儿,抬轿的轿夫,他当时到我这里来找差事,我介绍他去的。”
“不对不对,他分明是吴家请的宾客,宾客名单还是我拟的。”
“怎么是宾客呢?他是喜轿边的伴嫁郎啊,他跟吴家关系好,吴家挑了他做伴嫁郎,还是吴公子亲口告诉我的。”
又有人指着第二张画像道:“说起宾客我想起来了,这个样貌很和气的是王家请的宾客。”
“不对,他是张罗宴席的伙计!”
“你们都记岔了,他才是伴嫁郎!”
阿织听着众人争论不休,心中浮起团团疑云,宾客、伙计、轿夫,伴嫁郎,为何会有这么多身份?
这些百姓都是凡人,又受了她无患子仙力的影响,是就是,非则非,绝无可能说假话。
既然每个人说的都是真话,为何他们的答案又如此不一样?
这时,奚琴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适才那名壮汉身上,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色变了又变,问:“你想起什么了?”
壮汉似乎非常费解,连心中都涌起莫名惧意,不断地道:“不对啊,这不对……”
他指向第一张画像:“俺怎么记得……这个人,就是第二回出嫁的吴家公子,那个教书先生;还有这个样貌和气的——”他指向第二张画像,“他是第三个出嫁的,姓王的武夫。”
“你说什么?”阿织怔道。
心中印象渐渐清晰,壮汉很快笃定道:“是了!就是他们!那两回嫁新郎,俺都去凑过热闹,亲眼看到他们被送上花轿的!”
这一刻,阿织忽然想起白天时,崔宁在知味馆说过的话——
“我已暗中接近廖姓人家多日,有了俗世的身份,他们最初邀请的宾客就有我,廖家公子也答应让我送亲。喜轿旁有伴嫁郎,我已说服廖公子,让我做这个伴嫁郎……孟婆大人信我,这城中究竟有何古怪,溯荒到底在何方,今夜子时,出嫁之刻,我必能勘破分晓……”
与之同时,奚琴也反应过来了,道:“不好,崔宁那边有问题。”
话音落,阿织已收回了无患子上的灵力,奚琴当即撤了结界,下一刻,两人已同时出现在了县衙外,亟亟往廖家赶去。
才刚举步,中夜中只闻一阵锣鸣,半空中燃起一张传音符,符中传来孟婆冷静,却带着一丝寒意的声音:“崔宁出事了。”
五里外,廖家。
孟婆与奚泊渊、白元祈站在人群中,眼睁睁看着崔宁穿着吉服,被伴嫁郎扶着下了阶梯,他脸上有即将出嫁的喜悦,任凭喜婆为自己罩上盖头,坐入了花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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