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一开始是不被允许进入修道院的地下,当时她听说公圣会核心的玛姆大人来到了渊前修道院,在管教地下的“异端”时出现了一些问题。
先是夜里的震动与哀叫,第二天宫理拧开浴室的水龙头时,竟然发现其中流淌出了血水。而花园里,也有人发现花园的土地腐烂,有狭窄的水管被残渣头发堵塞……
没过多久,玛姆大人就要未成年圣女们组成的唱诗班,去往地下唱诗祈福。但唱的却是安魂曲,去的孩子们必须要用白布包裹上眼睛。
宫理作为唱诗班中最重要的一员,当然也跟着其他人一起被罩住眼睛,由修女们牵着,从不知何处的阴冷幽深楼梯往下走。
越往下走,楼梯越打滑,有些孩子差点摔下去,被修女们连忙拽住。但宫理已经嗅到了鼻尖的血腥味。
浓烈到极致,甚至有点甜腻腥臭。宫理脑子里想象的都是姹紫嫣红的食腐植物的花园,粘厚的花瓣开到腐烂,湿润的蘑菇正在膨胀,苍蝇与金绿甲虫漫天飞舞——
她一向很擅长在这单调又无趣的修道院中想象,此刻也用想象压着内心的不安。
不止走了多久,周围越来越有腐朽与沉闷的气息,她隐约能听到火苗、锁链与脚步的声音,还有一些漏风的喘|息、低微的将死哀鸣……
终于,修女们停下脚步,将她们摆成平时的三排,指挥的修女开始用一把手琴弹奏前奏,前奏声似乎回荡在狭长的走廊里。
唱诗班的孩子们,声音颤抖的歌唱起来,宫理也在心不在焉的唱着,用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低吼。
这里像是关押着野兽。
宫理忍不住想到那个狼人。
这些安魂曲的演唱与祈福,对她来说是最容易的,她甚至在偷偷换脚,让自己站的更轻松一些。
忽然从她们所面对的走廊深处,传来一声痛苦又愤怒的风啸,紧接着,剧烈的风朝圣女们席卷而来,她们大多未成年,被吹的东倒西歪——
连着脸上的白布也都被吹散飞落。
宫理睁开了眼睛。
她踉跄了两下,但没有摔倒,她看到了周围溢满鲜血的沟渠,像是监狱般的水泥格子房间,在房间里已经变形的各种“异端”生物。
地上的血液有些太粘稠,只在她们这些圣女走过的地方,铺上了廉价的塑料编织地毯,让她们不至于鞋上全是脏血。
宫理环顾四周,相比于已经吓到尖叫甚至坐倒在地上的同龄人,她口中还在小声的唱着歌。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右手边的房间里,地上趴了个半死不活的人,他年纪不大,身子只有别人半个长——因为已经失去了双腿——肩胛骨被洞穿至胸口锁链勾着,那锁链从天花板上已经垂在了地上,他就像一只死狗一样闭着眼睛趴在地上。
而他的双腿正在缓缓生长出来,脏金色的睫毛低垂着,其中一只眼甚至完全被血痂糊住睁不开。
宫理认出了他来,只是他此刻像是被折磨到已经失去了求生欲一样。
砍掉他的手、用电弧枪戳刺它,都没有让他软弱,此刻却像是完全没了斗志……
正在这时,幽暗石质回廊尽头,风啸声传来的地方,又响起沙哑的笑声,似乎在嘲弄小圣女们的瑟瑟发抖。理应保护她们的神父,显然已经慌了,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走廊尽头的家伙还醒着。
几位神父或教士打开通讯器,似乎打算呼叫同僚前来协助:“……不知道!希利尔大人不是说它已经死了吗?那个异端不是几天前就断了头吗?!它如果再叫起来,我们都会死!”
神父要推搡着让年少的圣女们离开,她们哭成一团有些已经挪不了步子,也有些强装镇定对着尽头,念诵圣经,但语句已经不成调。
与此同时,隔壁趴在地上的少年在缓缓苏醒,他因为吵闹抬了抬了无生气的眼皮,看向围栏之外。此刻,他并不是了无生气,而是被搅碎了的思想正在痛苦的重建——
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那位头上有白色灯条的金属修女试图“孕育”他。
整个过程就像是将他摔碎后,用无数思想的树根向他碎裂的大脑扎根,直到能牢牢控制他为止。他被迫在精神世界里筋疲力尽的抵抗着,恢复自己的意识,抵御对方的进攻。至今虽然没有让对方得逞过,但林恩知道……他快到极限了,对方会一次次尝试,而他在一次次被打碎后,迟早会败下阵来。
就在这痛苦之中,他抬起酸痛的眼皮,看见了一个银白色长发的女孩。布条挂在她脖颈上,她正思索着,好奇的,看向走廊尽头风啸声传来的地方,嘴上还在唱着极其难听完全没调的安魂曲。
走廊上传来令人牙酸的吸气声,是尽头那个“异端”打算用残躯发出尖啸要地下所有人陪葬,神父们正在惊惶的伸出手或召唤出武器或架起稀薄的结界,年少的圣女们正在哭泣或念念有词——
就在这个时候,宫理闭起眼睛,似乎正在幻想着什么,她忽然轻笑出声。
在尽头,突然吸气声中段,像是被卡住嗓子般传出几声低微的嗬嗬声,之后就是一片静默。
没有爆炸,没有尖叫,没有夸张的动作,她似乎取得了没人发现的胜利。
林恩匍匐在地面上,忽然看到砖石浸满污泥的缝隙中,几朵红伞蘑菇忽然毫无缘由的冒出头来,靠着墙角更是开起一连串细小的鲜艳腐烂的花朵……
那些蘑菇与花朵,正在无人注意的角度,从银发少女脚下隐秘的辐射生长开来,几乎迅速在黑暗中填满了牢房的暗处缝隙,甚至在滴水的天花板上垂吊下来。
林恩愣愣的盯着正从眼前的泥缝里颤颤巍巍冒出来的小蘑菇。
这恐怖阴冷的牢笼,忽然因为眼前还在缓缓打开伞帽的小蘑菇,变得如此童话,如此生机,林恩呆呆的望着……仿佛过去混沌的记忆里涌出什么。
也是在这个瞬间,疲惫的他松了神,就像是野马低头嗅闻野花时,被狡猾的缰绳一把套住脖颈,他感觉什么力量忽然刺中了他破碎的思想,正疯狂在他头脑中扎根。
他在这个时刻输掉了!玛姆的力量埋下的种子正想要控制他!
林恩张大嘴巴却失声的发出低微的气声,他后颈与肩膀痉挛,却动弹不得,只感觉某种冰冷黏湿的连接,在虚空中滑进他的后脑,他的一部分神经像是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他在痉挛中抬起头,越过蘑菇张开的伞冠,看向围栏另一端的银色长发少女。
少女伸了个懒腰,似乎也听到了他发出的声响,偏过头来,看着他碧绿的双眼。
在宫理眼中,那个半死不活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本来蒙尘的绿眼睛,像是活过来一样,沉默又惊奇的看着眼前的小蘑菇和她,浑身没有几处干净的,眼里有着动物似的纯稚。
啊,小蘑菇。完蛋了。她不该暴露自己的幻想能力——
而在林恩眼里,他此刻正在经历扒皮抽骨一般的“孕育”,大脑被撕成一片一片,冷汗在脏污的面容上流淌,他几乎要昏迷过去,眼前女孩心不在焉的模样刻在他头脑里,就像是跟他连接在了一起,就像是他被她吸住了一切注意力……
二人短短对视一眼,急忙赶来的教廷骑士就连忙将这群未成年的圣女带离了肮脏的走廊。
她也装作惊慌失措的跟着离开,林恩看到她消失在视野里,就感觉是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在从他的精神上剥离。林恩忍不住撑起剧痛的双臂,往她离开的方向看过去。
但她并没有回头。
宫理一路上在琢磨怎么隐藏自己的能力。
而公圣会也并没有怀疑到她头上来。
教廷骑士们发现,回廊尽头关押的“异端”,在即将发出临死前的尖啸时,喉咙与面部的甲片下,生长出许多甜腻美丽的花朵。花朵一层层在它喉管内部生长,绽开,直接将它的气管与声带堵得死死的。它整个身体,都像是开满了花的骷髅,死亡非常迅速甚至可能是无痛的。
那些在黑暗血腥的地下牢房中色彩艳丽的肥厚花朵,甚至遮蔽了它已经被遮蔽多年的残躯,开满整间牢房……
之后的几天内,整个回廊都开满了这些气味浓重的花朵与半腐烂的蘑菇,花苞打开,里头飞出苍蝇与金绿色甲虫,蘑菇腐烂又在尸体上长出新的更多彩的蘑菇来——
玛姆大人下令调查这些未成年圣女中,有谁拥有催发植物的能力。
这就完全没查到宫理头上来。
不过玛姆那边也很快知道,其实整个唱诗班中最擅长用歌声安抚并祈福的就是宫理,于是几个月后,再被牵着下来为“异端”们唱安魂曲的,只有宫理一个人。
由一位神父与一位修女护送她进入已经被清理干净蘑菇与花朵的地下牢房。
宫理注意到这里的异端已经少了很多。
她五音不全的歌声响彻在回廊中,宫理对这里很感兴趣,她还想要再来的话,一定要让歌声发挥作用。曾经她只要对着信徒的脸,努力幻想着其中有人治愈、发财、有好事发生就可以,但在这里,她只能幻想自己是在森林里给百兽唱歌的苹果树,或者是给百鬼夜行的集市里讲段子的说书人——
她的幻象总是有效的,在她难听的歌声中,四周的异端们似乎也不再躁动,甚至身上的烂肉创伤都在治愈。
但宫理并不是总能见到绿眼睛少年,他的牢房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着的。
很多时候,她在神父与修女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会想尽办法偷偷摘下眼罩。
这里的异端在锐减到一定数量后,修道院的西侧空地就又会响起飞行器与卡车的声音,她再到地下来的时候,就会看到牢房里多了很多身份不明的“异端”。
她能偷偷摘下眼罩的时候,也只有很偶尔的跟绿眼睛少年对视过几次,他长大的比她要快的多,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身量几乎是每次见都要长出一大截。他有时候是会蜷缩在角落里,身上满是致命的伤口,正在愈合着,他会在抱起手臂的缝隙里,偶尔看向她——
双目一旦对视,他就会转开眼睛,埋着头。
但他的乱发有时候会被剃掉,露出耳朵的话,能注意到他的耳朵会随着她唱破音的地方而抖动。
可她要走的时候,总能听到绿眼少年朝她的方向靠近过来,她回过头偷偷从眼罩缝隙往后看,一直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少年,正在牢房栏杆之间偷偷看着她。
宫理也见过一两次他狼人的形态,但几乎都很惨,他身上有些草屑甚至还有弹片,显然是被送出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宫理也能看出,他狼人状态下,肩膀和腰腹的肌肉都更结实,甚至不太像个少年了。
因为宫理多次来地下的时候都表现得镇定自若,神父也渐渐默许她在唱歌时摘下眼罩,只在进入和离开地下时戴上。
所以,宫理也能看到自己进入地下后路过的景象。
有一次,她在进入地下之后没多久,看到了绿眼睛少年。
他正跪在满是沟壑的圣坛上,两名苦修士正用铁片做成的长鞭,用力抽打他赤|裸的后背,他背后鲜血淋淋,鲜血顺着沟渠四处流淌。
她那时候才意识到绿眼睛少年身量已经接近成年男人了,他肩膀宽且背肌起伏,腰却有点窄,手大脚大,和他变成狼人时的模样有些类似。
苦修士还要他双手合十,念诵着什么。
他却像是刚学会说话没多久一样,难以复述那些最简单的祷告句子,口中发出了含混沙哑的声音,甚至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但他连一下鞭打都没有躲避。
宫理看着他,忽然觉得陌生与失望。
他像一只被抽打着表演杂技的动物一样。
宫理觉得他应该死不服输的瞪着所有人,然后抢夺过鞭子打回去——
因为宫理的驻足,苦修士动作也停顿了一下。
圣女的地位比较高,又是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纯洁模样,苦修士也放下铁鞭来,挥手示意让教士和圣女尽快离开,不要被血污惊扰。
林恩也在这时候转过脸,他看向宫理,双目对视,她的失望与冷淡就像是雷击一样贯入他头顶,他不明所以,只觉得她的情绪似乎能直接传递入大脑中,对他产生强烈的影响。
此时此刻,面对她的失望,有种病理性般的羞愧与恐惧。
他甚至在她缓缓挪开的目光中,将身子更矮下去……
却被宫理理解成胆怯的瑟缩。
宫理的失望转瞬即逝,她挪开脸漠不关心的走了。
公圣会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折磨瓦解他了,变成这样也是难免吧。
她临着离开前,听到苦修士叫他跪直。
这时从宫理第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几年,她才听到他的名字,叫林恩。
不过她也不太在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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