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涨红了脸,随手用衣裳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鼻尖闻到了淡淡的墨香,这才省起,身上披的这件是崔明堂的衣服。她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马车直接驶进了崔府的大门,崔明堂带阿檀下了车,进了三重门,领到自己的院中,叫了丫鬟过来吩咐了几句。
“你们谁有洁净衣裳,先拿出来,给这个小娘子换上,再去熬一碗姜汤过来,把屋子里的迦南香点起来,驱驱寒气,快去吧。”
小丫鬟应下了,带着阿檀去隔间更衣。
崔明堂坐在屋中,下人在屏风外面点燃了迦南沉香,深邃而甘冽的味道渐渐弥散在空气中,令他有些心绪不宁,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下来,沉思了片刻,心跳得有些慌乱。
过不多时,阿檀换好了衣裳,过来致意:“真是劳烦公子了,公子大恩,没齿难忘。”
崔母远在清河,崔明堂尚未娶妻,府中并无女眷,给阿檀换的,也不过是丫鬟的日常衣裳,青绿色素罗长袄,外面罩了一件鹅黄绣竹褙子,然则她面若芙蓉,桃花明眸,柳叶娥眉,以春水为神韵,以冰雪做肌肤,风华艳丽,又若天人之姿。
崔明堂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了,客气地回道:“举手之劳,毋须介怀。”
恰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明堂,你好大的胆子!”
崔明堂脸色微变:“父亲,您不躺在床上歇着,怎么过来了?”
崔则一脸凝重,在奴仆的搀扶下走了进来,沉声道:“你做了什么好事,我哪里能躺得住,你带回来的人呢,在哪里?”
阿檀脸色煞白,又羞又愧,用袖子捂住了脸。
崔明堂心中暗忖不妙,必然是府中有人将他收容阿檀的事情告诉了崔则,他急急上前两步,将阿檀挡在身后,摊开双臂,拦住崔则的视线:“父亲,此事并非您所想象的那般,您且息怒,容儿子和您分说个中缘由。”
崔则腿疾不便,行动迟缓,只看见女子的裙裾闪了一下,便被崔明堂遮住了,连那女子的样貌都没瞧见,他心中愈怒,但崔氏乃诗礼传世之家,他固然不悦,依旧恪守礼仪,不去多看陌生女子一眼,当下冷冷地对儿子道:“你出来。”
崔明堂和父亲到了外间,隔着屏风,崔则没什么顾忌,他的声音清晰,以便让屋子里的人也听得到。
“奴婢者,私人家产,你藏匿旁人家的逃奴,是为窃贼也,你若为君子,便应遵循律例,将此婢子押送官府,何以瞒而不报?”
阿檀在里面听得心都颤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
崔明堂的性子其实和崔则差不多,不温不火,不紧不慢,他冷静地回道,“父亲曾教导我,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此弱女子也,既出逃,必有其可怜可悯之处,吾辈怎可陷其于死地,岂非有违圣人之训?”
崔则冷笑:“很好,多读了两年书,就会用圣人之训来顶撞父亲了,你应知晓,你是快要娶妻的人,我只问你一句,你如此行事,于心无愧否?”
崔明堂拱手,正色道:“当是时,我一意善念,并未思及其他,天地神明可鉴,我没什么可愧的。”
崔则闻得此话,略一颔首,面色稍缓,语气依旧严厉:“你向来行事端正,我信得过你,然则,于此事上的处置却是不妥,此美貌少女也,你救之,若为邋遢老汉者,你可愿救之?终归是存了私念。我信你,旁人信你否?”
崔明堂向来温顺,很少有这么坚持的时候,他一板一眼地道:“我为人处事谨守分寸,无不端之举,无不可告人之处,还请父亲体恤,此事由我自己主张,您不要再过问了。”
崔则有些恼火,瞪了儿子一眼,但崔明堂挺直了胸膛,和父亲对视着,面色坦然,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
好在崔则终究是个仁厚大度的长者,他气了半天,摇摇头:“罢了,你从小到大就老成,没让我操心过,今天就当是把以前的份给补齐了,你好自为之,我只提点你一句,我是容不得琳娘受半点委屈的,你莫要因着这事情而令她不悦。”
“扶危济困而已,为善之举,怎会令人不悦,琳娘不是那般小气的姑娘,父亲,您多虑了。”崔明堂如是回道。
崔则气哼哼地摆了摆手,懒得和儿子继续争辩,一瘸一拐地转身出去。
崔明堂急忙上前搀扶:“早和父亲说过,您好好躺着休息,哪怕您要教训儿子,尽管打发人过来叫儿子一声就好,怎可随意走动,对了,大夫呢,不是请了大夫过来,大夫怎么说的?”
“你还记得给你老子请大夫,哼哼……”
两个人的声音渐去渐远。
阿檀呆呆地站在那里,举目四顾,心下茫然。
这房间布置得清雅干净。壁上挂着一副字,写的是狂草,笔锋勾错连贯,阿檀看不太懂。案上叠着一堆书册,砚台上墨痕未干,角落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束腰影青书画缸,里面斜插着几捧卷轴,重环博山炉摆在素屏下,烟絮散开,袅袅若细纱。
崔家的丫鬟秉守礼仪,安静地侍立在下首,素衣青鬓,垂眉敛息。
阿檀觉得自己与此处格格不入,仿佛是一点朱砂落到雪堆里,无端端污了人家的素净,她的手指不安地交缠在一起,搓来搓去,手脚都无处安放。
半晌后,崔明堂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老嬷嬷,捧了一碗姜汤。
“小娘子先把这个喝了,暖暖身子。”
姜汤里放了红糖,甜甜的,带着辛辣的味道,阿檀喝下去,从喉咙到腹部,仿佛慢慢都温暖了起来。但胸口还是一片冰凉。
她喝过了姜汤,将碗放下,对崔明堂施了一个福身礼,轻声道:“多谢崔公子援手,我歇了一会儿,眼下好多了,不敢再劳烦公子,请容我告辞。”
崔明堂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如今这般情形,孤身一人的,想要去哪里?”
阿檀低着头,含含糊糊地道:“我到城外去寻一故人,他昔日曾允过我,若有难,可许我容身之处,我打算试着去求他一求,且看看吧。”
崔明堂抿着嘴,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他安静地看着阿檀,他的目光始终那么温和,带着淡淡的关切,又保持着应有的分寸。
阿檀柔声道:“公子与我素昧平生,能得您这般援手,已是分外之恩,若是因我而令公子名声受损,那却成了我的罪过了,我自去寻容身之处,公子大可放心。”
她想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团手拜了一拜,道:“若故人不能收容我,我再厚颜回头来求公子,那时还恳请公子帮我。”
崔明堂沉默了很久,久到阿檀额头都冒出了汗,他才点了点头:“如此也好,既然苏娘子心意已决,我不好强求,便如是了。”
他遂命人去准备车马。
然而,少顷,崔家的车夫进来,小声地向崔明堂禀了几句。
崔明堂面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看了看阿檀。
阿檀心头一跳,嗫嚅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变故?”
崔明堂也不隐瞒,直白地道:“下人来报,说是京兆府出动了许多卫兵,满城搜寻晋国公府的逃奴。”
阿檀吓脸色煞白,腿一软,差点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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