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仿佛失控一般,声嘶力竭地哭喊:“是我无能无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婉娘,是我的错啊!”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是我该死!我的错!”
“啪”的一声,他的脸颊马上肿了起来,嘴角沁出了血丝,可见他下手有多重。
阿檀一时受惊,花容失色,抱着念念一起跪倒:“侯爷,切切不可如此!”
崔则从后面赶上来,见状亦惊,上前阻拦:“成晏,快住手,你要把阿檀吓坏了。”
但是傅成晏却流下泪来,他声音嘶哑,神情狂乱:“她叫我侯爷,我的女儿,她叫我侯爷,为什么,我这么没用,我把她丢了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啊!”
他发了疯一般用力地抽打自己,要把这些日子来的愧疚、惊慌、还有恐惧,统统发泄出来。
是的,他也会恐惧。从得到消息的那一霎那,他的心就被恐惧的情绪所支配,他无法想象,他的亲生女儿,婉娘用命换来的骨血,居然会遭遇到那样的事情,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回长安,在见到阿檀第一眼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根本不必安氏说什么,他知道,这才是他的女儿,他只要看到这孩子,就觉得心痛欲裂。
他想抱住她、想把她捧在手心里、想做这十几年来一个父亲没有做到的一切,可是,他不敢,他的女儿啊,在他没看到的时候,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胆小又害羞,看见他就缩到一边去,甚至不敢靠近他。
这孩子,她只是叫他“侯爷”,那么尊敬,那么疏远,她是不是在怨他?
是的,是他不好,是他的错。傅成晏身体发抖,下手更加用力了,像是殴打着生死仇敌,恨不得把自己打死,一下又一下抽着耳光,抽到满口是血。
武安侯府的奴仆们都惊呆了,听到动静赶出来的傅家两个兄弟也惊呆了,众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傅成晏的卫兵在这种情形下,完全不敢靠近侯爷,而崔则毕竟是文弱儒士,怎么拉都拉不住傅成晏。
只听得抽打耳光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沉闷而清晰。
念念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紧紧地抱住了阿檀的脑袋,扒拉着不放,嘤嘤哼哼的。
阿檀亦是情怯,眼前的男人强健而魁梧,他伏在那里,如同金山颓倒、玉柱摧折,令她惊慌失措,她情急之下,把怀里的念念举了过去,塞到傅成晏的面前。
“念念,这个是你外祖父,乖,劝劝外祖父,叫他别打了,很疼的。”
念念有些茫然,“唧”了一声,咬着手指头,看了看左右,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外祖父”。
这个人哭得一塌糊涂,脸被打肿了,嘴里流着血,狰狞可怕,可是,他看过去那么难过,没来由的,念念的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娘说,这是外祖父,念念不太懂,但她还是很听话的,怯生生地摸了摸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很认真地劝他:“嗯……外、外祖父,不要哭了,您为什么要哭呢?哪里疼吗?念念给你摸摸,摸摸就不疼了。”
小爪子摸到傅成晏,那么软、那么嫩,就如同刚出生的雏鸟,啾啾地说话,声音奶声奶气的,像糯米团子一般,黏了过来。
傅成晏颤抖着抬起脸,透过泪水模糊的视线,望着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也圆圆的,像桃花的花苞,粉嘟嘟,圆鼓鼓。
如果他的阿檀没有被人抱走,小时候,应该也是这个模样,软软的一个小团子,会扑到他怀里,嘤嘤地叫他“父亲”,会抱着他撒娇,会要这个要那个,闹着没完。
傅成晏愈发悲伤,他停住了抽打自己的手,颤抖着,去触碰念念。
黏着人撒娇什么的,念念最拿手了,她乖巧地把小脑袋瓜子凑过去,在傅成晏的手上贴了贴。
“外祖父别哭,念念给你吹吹……”小姑娘鼓起腮帮子,呼了一口气,“痛痛就飞走啦。”
傅成晏怔怔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阿檀端端正正地跪在傅成晏的面前,她弯下腰,以首触地,给傅成晏磕了一个头,而后,抬起脸来,望着他,柔声道:“父亲,我回来了,您不要难过,没事了,我已经回来了。”
她微微带着笑,柔美而恬静,似这春暮夏初的风,温柔地拂过,可以抚平一切旧时的伤痕。
崔则以袖掩面,抹了一把泪。
傅成晏伸出手去,慢慢的、艰难的、伸出手去,然后,一把抱住了念念。
“嗯?”念念又吃惊又害羞,小脸蛋都红了。
傅成晏张开双臂,把这个小小一团的孩子搂在怀里,就仿佛拥抱着十几年前失去的女儿一般,抱得紧紧的,怕她再走开,又不敢用力,怕她会疼。
这么小的孩子啊,叫他的心都碎了。
这个威武刚毅的男人,当着众人的面,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没有丝毫掩饰和顾虑,哭得浑身发抖、涕泪交加,那么狼狈,那么卑微,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好、好,你回来了,我的阿檀、我的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武安侯傅成晏在陇西道拥兵自重十几年,不服朝廷管辖,高宣帝深以为患,屡次欲加征伐而终不得行。
然而,这一年的初夏,傅成晏竟不带兵戎,只身归来,令人大感意外。
傅成晏写了一封请罪书,痛陈悔过之意,于金銮殿外脱冠披发,求高宣帝宽恕。这个高傲的男人,十九年前,为了给妻子讨回公道,公然举兵,剑指长安,狂妄不顾一切,而十九年后,为了给女儿一个安稳,却甘愿折腰低头。
崔则长跪东宫,恳求太子出面。
太子心善,得知傅家发生的诸般情形,唏嘘不已,深为怜悯,当下不顾太医的劝阻,拖着病体,去向高宣帝求情。
“夫傅成晏者,虽桀骜不驯,但当年事出有因,其行可诛,其情可悯,且其长守渭州,力拒吐蕃,震慑西北诸胡,亦有功于社稷,所谓功过相抵,求父皇从轻发落。”
太子的病拖了两三个月了,一直反复,时好时坏的,看遍了太医署的所有太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得说邪气侵体,需好好将养。此时他身上还发着热,面色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跪在那里,身体也摇摇欲坠的。
高宣帝看得皱眉,急命左右将太子扶起并赐座,而后转过来看着殿下的崔则,沉下脸:“太子抱恙,正应好好休养,太傅怎可因一己之私,强令太子前来,太傅谬矣。”
崔则立即跪下,叩首不语。
太子又开口道:“与太傅无涉,实在是儿臣听闻此事,自己执意要来,傅成晏,将才也,若加安抚,将来能为朝廷肱股之臣,儿臣为江山社稷计,恳请父皇三思。”
时,大将军秦玄策在殿上,亦为武安侯陈情,极言其凉州之战时驰援之功,末了,跪下俯首:“若非傅侯,臣已然追随父兄而去,不能再见陛下,亦不能为陛下征讨突厥,傅侯高义,臣铭记于心,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傅侯对陛下、对大周赤胆忠心,绝无贰意,求陛下开恩。”
殿上诸臣见大将军如此,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纷纷附议:“求陛下开恩。”
只有杜太尉,长子杜衡因傅明晏之故,被高宣帝斩首,时至今日,仍然心怀怨恨,冷冷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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