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七月中旬,澜城没燥热几天便匆匆进入梅雨季节。
此时江南的雨水总是变化多端。早晨时还是豆大的雨珠,伴随着熹微的暖意,噼里啪啦砸在地表,将整个世界吵醒,但没过多久就变为绵绵细雨,如母亲的双手温柔拂过人间。午后这场雨暂歇,不知下次什么时候再次降临,但它们并不会只从天空落下,极有可能会出现在家家户户的墙面、玻璃柜子甚至电器上……此时,总被歌颂的作物之母生命之源变得格外引人腻烦起来。
但医院由于每天从早到晚强有力保洁团队存在,倒不至于在一个小小的梅雨季就弄得人人憋闷不堪。
深夜医院趣事良多。一到叁楼挂号机卡bug了,等了七八个人帮忙重挂。血常规的地方来了几个澜大的医学生,值班大夫看到校徽问了几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忍不住吐槽说他要烦死澜大的人了,学校老不管还要经常搞他一晚上……好不容易坐电梯上来,前面护士台一小时吵一架,凌晨一点一次,两点一次,小磨小擦即使没动手也不尽人意,双方压着嗓子喷着不善的火气,这天恰好轮到关千愿值班,好心好意推着从急诊坐轮椅上来的人,等到后面病患忍无可忍,居然直接站起来拖着伤腿走了……
这位老先生体型瘦削,戴着副半框眼镜,眼神深邃平静,看起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关千愿自知争不过,又担心他的身体,只好临时拉了个值班护士帮忙搀扶着,自己正欲回一楼时恰又遇上随电梯上来的李哲远。
李哲远现在在一院神经内科就职,单位为了套牢人才开得薪资很是丰厚。此时两人都是值深夜班,学长学妹遇到了也是公事公办没什么可聊的,点点头准备就此告辞前李哲远想起什么,匆匆喊住她:“那个脑梗塞的女孩子今天已经能用手机打字了,还在ICU。”
“太好了。”关千愿脚步一顿,松了口气:“能活下来就好。”
李哲远沉吟片刻,还是如实回答:“但初步判断是恶性antiphospholipid syndrome。”
两人都是在大洋彼岸啃了多年医学书的留学生,乍一听到英文的复杂病理名,竟觉得比简短有力的中文更富冲击。
这么年轻就得了恶性动静脉血栓,关千愿觉得可惜:“那是得到处都会发生梗塞,挺危险的,接下来辛苦学长了。”
“应该的。”
就诊卡上看,那个女孩也姓关,叫关书婷,比自己小几岁。之前没有任何病史,前些日子送来急诊时,已说不出任何话来,努力拽着她的手,那口型关千愿依稀辨别出是“姐姐”。
最近她总是在工作时无形释放过多悲缅恻隐之心——倒不是说一个医生没有这个责任,但对于她这种这样天天面对目不暇接民间苦难的人来说,医生的心毕竟也是肉做的。
回急诊室的时候,关千愿看到外面走廊里有个年轻妈妈蹲在地上,用肩膀给躺在椅子上打点滴的孩子做靠枕。心中感慨,仿佛很多妈妈都可以独自一个人半夜带孩子来医院急诊,她轻轻叹口气,扭头隔着急诊大厅的玻璃看向外面。凌晨两点多,澜城市中心街道往来车辆还是络绎不绝。路灯几盏遥遥映过来,光晕打在玻璃上,混着细细的雨线,如斯温柔。
关千愿忍不住对着落地玻璃拍了一张,照片里自己手插在白大褂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发到朋友圈的下一秒,她看到五分钟前有人拍了张照片排在自己前面。地点定位在北城,明显坐在机舱,面对窗户,外面是灯火通明的飞机跑道和巨大机翼,地面干燥整洁,与澜城近日的泥泞反着来。
看了眼名字,忍不住给他点了个赞。
她发誓自己只是感慨国家地大物博、幅员辽阔,连仅仅隔着两个多小时航程的城市天气都差别甚大。
几分钟后急诊科又送进来两位车祸伤者。身上明显有多处骨折迹象,苏岑骨科出身,此时正拧眉做着简单处理,一个大男人躺在担架上疼得死去活来,不是很服从医生,关千愿忙跟上去帮学妹的忙,手机灭屏前响起一声提示音——
她匆匆低头瞥一眼,看到对方给自己刚才发的那条朋友圈也回了一个友好的赞。
……
这几日她与韩松的友好交流总是点到即止。大方向自己早已定好,两人初次饭局后,关千愿要了他的办公室地址,在网上下单了一份价格合适的礼品盒寄了过去。
韩松收到后很惊讶,亲自打电话过来道谢。关千愿沉思片刻,说:“韩先生,希望我们以后能做好朋友。”
话虽这么说,她认为两人是没什么必要再见面的。这段没有任何续章的一段无效感情,两个姐姐那边她瞒着没说,赵悦出差回来时有问,关千愿也只说没有眼缘。
两人坐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厅,赵悦看着闺蜜,沉默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对于你这种级别的美女来说,活到七老八十还说没有眼缘,我觉得也正常不过。”
关千愿轻轻搅动咖啡,笑了:“别诅咒我好不好?我只是不想生育,婚以后还是会结的。”
赵悦不信她的鬼话,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她下午去周边乡镇卫生所开会,却又赶上赵天天幼儿园放假,计划赶不上变化,家中保姆来不及吩咐,只得拜托平日里忙得跟鬼一样的闺蜜去幼儿园把儿子接了,暂时放在医院照顾一下午。
可急诊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每天不是血光漫天、一片死寂就是人声鼎沸的。关千愿只得把赵天天安排进边上空出来的观察室,隔一段时间就抽空过来瞅一眼。
赵天天有些心疼来回窜的干妈,小声道:“姨姨,我不会乱跑的,你放心去工作吧!”
温暖的午后阳光打进来,赵天天乖乖坐在椅子上玩着乐高,关千愿心里蓦地一软,忍不住拍了张小朋友的背影发了朋友圈。
配文:小孩子也太可爱了吧!(闺蜜家的)
她不是个爱把情绪外现的人,不常发朋友圈,这几日频率是高了点,此时收获不少赞,同学的朋友的同事的,有几个性格活泼的还在下面开玩笑催她赶紧也生一个。
韩松许是单位工作太过于闲适,也回了一句:关小姐以后的孩子肯定也很可爱。
关千愿皱眉看着,只觉这句话怎么看怎么别扭。可脑海中又渐渐浮现这位兄台朴实和善有话直说的形象,却仿佛能勉强解释清楚。
于是她简单回复一句:谢谢。
……
临近六点下班时,赵悦会议结束匆匆过来,接了赵天天上楼去探望关楠。等下来时本想着拉了不上夜班的闺蜜去涮趟火锅再回家,可确实不巧,急诊收了个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病情极其危重,此时呕血不止,赵悦赶到门口时病人已陷入休克状态,副主任、几个医生、护士们围上来轮番抢救,吸氧、上多巴胺、建立静脉通道液体复苏,多重监护……关千愿站在门口帮护士压着给他抽股动脉血,白大褂上全是早先这个病人呕上去的鲜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赵悦也是从从一院离职的护士长,此时眼神倒是波澜不惊,只叹口气,把手中黑伞放在一旁空余床位上,便带着儿子走出医院。
于是这一忙活又到近八点,一线值班医生务必要做到随时待命随叫随到。澡没得洗,关千愿换下制服,拿了块湿毛巾,在五分钟内快速擦净身子,收拾妥当走出急诊,与前来接班的同事简单打声招呼,迈着不算轻盈的脚步去探望姐姐。
轻手轻脚进了病房,却不想关楠早已熟睡,被角已被掖好,戴着毛线帽,只露着瘦削枯黄的一张脸,这几日雨水较多,对于一个癌症病人来说算是极端潮湿阴冷的天气了。关千愿转开视线看向外面,隔着窗户看见一场放肆的大雨。
今晚的护工没道理翘班。关千愿隐隐不悦,凝眉走出病房,正要给阿姨打个电话询问情况,旁边洗手间里走出一个人,嘴里哼着小曲儿,关千愿眼帘一抬,还没来得及认出对方,那人却捂着下巴僵在原地。
“你来了?”她走到他跟前,抬头端详一眼:“下巴怎么了?”
沉琮逸有些尴尬:“呃,胡子还没刮干净。”
关千愿觉得有趣:“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
她是不懂男人。
青春期的男孩会在喜欢的女孩来看自己打球时拼尽全力搏一把,也会在习题册上密密麻麻写满某道题的详细步骤,只希望鼓起勇气来问自己问题的女孩能尽数听懂满意离去,自己也会获得不小的成就感。
同样的,成熟的男人也会有如此细腻、脆弱不堪的时刻。譬如,没日没夜忘我加班到忽略小家,疲惫不堪的身姿与工作压力总是不忍带给家里静候的爱人看……再比如此时此刻的他,平日里总是一脸随和开朗的干净样子示人,西装发蜡犀利的眼神在职场不停。可总端着男神的模样也累,刚下飞机就匆忙过来探望对方姐姐,一脸胡子拉碴的颓废模样,仅仅是临时偷了个小懒,竟被她抓了现行。
沉琮逸闭了闭眼,进病房从包里拿须后水的时候有点顿悟:他只是还做不到在她面前活得像个普通男人一样吧……
关千愿在病房门外静候片刻,捏着手机还在思考时,护工李姐乘坐电梯匆匆上来,一见到她就笑:“哎,小关医生!”
她看到李姐手中的干净衣服与保温饭盒,心中隐隐有所猜想,还是问:“你回家了?”
“哎,多亏小沉七点多来了趟,刚才帮我背着关大姐换药了,我一个人干那些总是有些吃力的。”李姐笑眯眯的,嘴里夸个不停:“刚才小沉让我赶紧去吃饭,我回去煮了点粥拿过来,还带了几件衣服,这几天冷嘛,我怕关大姐受不住……”
胸口微颤,她捏紧拳头,由衷感谢:“李姐,辛苦了。”
“没事,应该的!”
李姐轻轻推门进去上夜班。关千愿转身看过去,不久,高大的男人打开门慢吞吞走出来,手里抓着剃须刀和须后水,对自己打量的视线眼神飘忽,捂着下巴大步走进洗手间。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水流声响起。关千愿走到门边,沉默片刻,朝里如实道:“刮不刮胡子……其实都挺帅的。”
仗着她看不见,沉琮逸放松了些。轻哼一声,对着镜子一边刮胡子一边笑:“那你到底看见没有?”
她一愣,回答:“没有。”
好吧,她又骗了他。但这次是善意的谎言。刚才在须臾之间不小心瞥见他下巴处乌青一片,说实话,其实是有些小性感的……关千愿想不明白,二十八岁的沉琮逸为什么会在这种小问题上纠结。但细细想来,她连自己都是个不爱按常理出牌的人,又何必去编排别人。
那边声音又伴随着潺潺水声传来,清脆中带着沉稳:“等我,一会儿去吃饭。”
关千愿下意识应允。自己在心中暗暗纳罕的同时,男人在洗手间里又低低笑起来,听起来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
虽然接下来的状况不明,但关千愿总觉得,照刚才突如其来的人情来看,这顿饭理应由她来请。
两人乘电梯下去,到二楼时关千愿提前打了声招呼走出来,准备去帮忙扫傍晚下班前几个急诊病患的新增病历,恰好遇到李哲远站在血常规大厅。
远远看着那道身着白大褂的瘦高身影,关千愿悄悄走过去,翻出挂号单低头去扫,滴的一声,李哲远闻声回头,低头看了她两眼,笑了。
“听说你们急诊今天是上消化道出血日。”
关千愿抱着胳膊等病历打印,摇摇头:“下午叁个,傍晚一个,全程休克抢救,只救回来一个。”
“辛苦了,下班回家好好休息。”
“先去吃饭,急需补充碳水。”将报告迭在一起,关千愿揉揉脖子,友好问道:“学长在这儿干什么?”
“等关书婷的血常规。”
李哲远正欲再开口,看到从她身后的阴暗拐角走出一个人影。那男人一头黑短发,身形修长,宽肩蜂腰,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搭在小臂处,衬衫从领口处解开两颗扣子,露着恰到好处的一小片胸膛。
他见到两人站在一起便滞住脚步,静静立在石柱边。李哲远没戴眼镜下来,看不大清对方长相,但觉得光是那道挺屹大方的身影似乎已经足够用来形容一切。
李哲远抬抬下巴:“跟朋友一起?”
“嗯……”
关千愿敷衍应着,伸手拿过学长手中血液报告。刚把页眉读完,想起背后还有个人在等自己,扭头轻轻喊了一声:“你等我一下,我看个东西。”
这不看不知道,越看下去她的眉头蹙得越厉害。自己神经科学与脑科学的专业性是没李哲远强,但此时一堆基础数值也看了个大概明白。
此时她有些难受:“怎么又是感染性心内膜炎……”
与死在周杰手下的那个病患是同一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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