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我妈,他也不是我爸。
终于在黄昏之际,我勉强诊断完手边的病人,虽然我知道,今天医院安排给我的病人数是被各种删减过的,数量好比整隻鸡中的一小搓毛。
我想起了修女院长的叮嚀,只好叹口气,拖下长白袍,随手扔进铁柜中,步出近江医院侧门。
侧门出去是个小树林,小树林与医院外墙延伸到最底部,有个厚重的铁门,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扇铁门的存在。
每天黄昏的这个时段,我总是会在小树林里游走一会,然后回想高中时发生的所有事情。
然而,今天却有个人比我更早在这游盪。
「嘿!郑子薇,你在这干嘛?」阎小岳好奇飘过去问。
可惜郑子薇看不见他。
「你真的变好多啊,以前的长头发现在都剪短了,不过短发也挺好看的啦,你说是不是明轩?」阎小岳在郑子薇身边像个水母般的来回骚扰。
此时的她,摘去了面上的束缚口罩,郑子薇与高中时相同白净的脸颊,现在却有种说不出沧桑的感觉,我没有直勾勾两眼盯着她,就只默默从四五根粗壮的树干间缝隙中偷瞄着,原以为可以安静离开,但我没预料到,郑子薇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正当我想不做声地消失时,她却开口了。
「如果,小岳还活着,我们三个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明轩。」
啪嚓,我踩到一根树枝断成两截。
「不知道。」我的回答跟踩断树枝一样,乾净俐落。
大步往树林外走去,我把还陷在回忆中的郑子薇狠狠拋下,大步快走后来变成了奔跑,跑过了近江医院大门、跑过了近江区靠海滩的柏油路、跑过了近江区唯一的高中校门前,但我却跑不过怨恨与忌妒的纠缠。
「明轩你是也开始练田径了是不是?跑这么快干嘛啦?」阎小岳的金色头发飘进我瞇着眼的缝隙视野中。
「吵死了。」
「干嘛不去跟她说说话?明明就还喜欢……」小岳在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双手撑着后脑杓,摆出困惑又皱眉的脸嘀咕着。
「很喜欢又能怎样?」我被阎小岳的话瞬间激怒,然后瞪他,在外人眼中我就是对着一根电线桿在发脾气。
「明轩,这样孤僻下去我怎么敢去投胎啦?」小岳哀号,猛烈搔搔头像是遇到什么天大的问题似,接着他在空中翻了两三圈,游进一间小吃店。
小吃店的外头有个白底红字的招牌--阎家小吃店。
它就开在近江高中前的两三条路旁,由于近江区算是非常偏僻的靠海乡镇,整个区有卖吃的店家不多,外来客就算骑机车快速绕近江一圈,运气不好可能连碗白饭都找不到。
跟进阎家小吃店,我听见小岳对着厨房内大喊:「妈!我回来了!」
而我也张嘴模仿他喊声,「妈……」但剩下几个字卡住了。
店内明明掛着「疫情期间禁止内用」但却有个男人,视若无睹地拉下一张木板蹬,不客气地坐着看电视。
我认识这男人。
「耶诞疫情持续近三个月,大北区所有店家停摆,各街道呈现一片死寂,唯独医院每天是络绎不绝地病人涌现,但这疫情期间,却出现了罕见的现象……」入店门内的右上方掛了台电视机,上头正报导着整个大北市此刻的状态,而其中的近江区也深陷其中。
陌生男人穿着半条破旧的刑警黑色长裤,手肘靠桌撑头,他健壮上半身坐在小板凳上像是母鸡在孵蛋一般,正要入春的三月底,外头还是冷风颼颼,而这壮硕的中年人已然穿起薄棉短踢,这个痞子眼神,让我忍不住看向在厨房外头飘的阎小岳。
「很讽刺吧?」男人开口。
「什么?」我愣着问。
「新闻上说的罕见现象。」
「我没仔细听。」
「罕见现象就是整的大北市的房价居然停止上涨了。」
「恩……的确是罕见。」
「连你们都办不到的事情,小小的一个病毒居然可以阻止。」
我哑然失笑,他口中的「我们」,当时年仅十七岁,还是个乳臭未乾,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什么恐惧都不曾经歷过,单纯理想反抗社会。
这时,阎小岳才从厨房飘回来,他刚刚急着找阎妈妈,却没发现外头的用餐区坐着的这个男人,居然是久未见的父亲。小岳拉下脸,目光狠毒地盯着自己夫亲的背影,却被父亲一句话震慑住。
「在监狱过了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明白,有个家可以遮风避雨,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阎爸爸的痞痞眼神流出黯淡光芒。
「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同样小岳也在后方垂下视线。
「当时……是你救我的?」阎爸爸问。
「是我们三个一起。」
「谢谢你们……当时那个女生,现在还好吗?」
「应该还可以。」
「那……」阎爸爸犹豫着还是问了:「小岳他走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这时的阎小岳撇了一眼父亲,然后又转头飘去楼上找母亲。
「妈!你在哪?」小岳呼唤道。
我俯视阎爸爸,回忆起他的过去的所为,接着,我也从摆列整齐的餐桌上拉下一张板凳坐下。
「他说你们这群大人……」
小岳最后离开人世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
「记住你们所做过的一切,然后下地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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