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低头想了片刻,回道:“主子想让微臣如何禀告,微臣就会如何禀告。”
“哦?你刚才还说,‘宁从直中曲,不从曲中求’,原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佟格格放下茶盅,看着张怀揶揄道。
“家父确实如此教微臣,但也教了微臣另一个道理。”张怀目光灼灼,“那便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佟格格不明所以地望了淑岚一眼。
“什么恩?”淑岚也有些不解。
“那日地藏菩萨诞辰筵席,微臣才疏学浅,误断病症,亏得有乌雅贵人从中阻止,使皇子化险为夷。这不光是救皇子一命,也是救微臣一命。因此,贵人是对微臣有再造之恩,微臣倾尽所有也不足以为报。”张怀说得郑重,说及报恩之处,更是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所以贵人既然事出有因,微臣没有不帮着遮掩的道理。”
淑岚却摆摆手说:“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她当时可没冲着救皇子能有什么赏赐,或者是救太医的危局,不过是看到自己能救,就去救了。
“贵人认为是举手之劳,但微臣却不能不报。家父教训过微臣,若不报恩,与豺狼何异。”张怀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罢了罢了,你若是能精进医术,以后多多救死扶伤,就算报我的恩了。”淑岚见张怀又要拜上几拜,连忙使眼色叫章嬷嬷把他搀扶起来。她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拜,骤然看人在自己面前又跪又拜,总觉得浑身别扭。
“贵人吩咐,微臣记住了。”虽然被扶起来了,张怀还是对着恩人的教诲郑重一躬。“那贵人希望微臣在医案上怎么写呢?”
“嗯……那你就写冷热交替,偶感风寒,再开一副普通的伤寒方子便是了。”淑岚见他撒谎都不会撒,只好手把手教学,又补了一句:“别光开方子就完事了,回头记得把开的药材送来,我另外有用。”
张怀不明就里地点点头。虽然他不知贵人明明没病,要这药材有什么用,但既然她开口了,自己便只管照做好了。
淑岚吩咐完,却见张怀没立刻回去,而是一脸踟蹰,一副不知道该不该把话说出口的表情。
“怎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淑岚问道。
张怀点点头,脸都有点憋红了:“微臣确实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佟格格被他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逗笑了,说:“讲啊?你刚才可不是这样的。”
淑岚也好奇他这性子,会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只见张怀又扑通一下跪下了:“微臣有一事相求,本不该说,既然您发问了,微臣就斗胆说了:求您把那日佛筵上使皇子化险为夷的手法传授与微臣吧!微臣??定然谨记于心,绝不外传!”
他自从在佛宴上折戟之后,便想着这救人手法,简直想得食不知味。佛宴上淑岚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会教自己,他本来打算着什么时候有机会来上门讨教,没想到朝夕之间,宫女淑岚成了贵人乌雅氏,与自己一介小小太医瞬间有了云泥之别。
他顿时捶胸顿足,只恨自己怎么没立刻去讨教。乌雅贵人入了后宫,若这手法就此失传,该有多少本该活命的人白白死去啊!
如今,他又有了接触到乌雅贵人的机会,便下定主意:就算顶了冒犯主子的罪名,自己拼死也要讨教这手法。
他咬着牙低头等着,却听见淑岚轻巧地说了句:“哦?这个啊,好啊,倒是我把这茬儿忘了,亏得你提醒我。”
张怀震惊地抬头,诧异于淑岚明明已经一步登天为贵人了,居然还能如此平易近人地把家传绝学授与自己,他不由得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他平生只埋首医案,不信神佛,但这一刻,他只觉得淑岚比那佛案上的神佛更有济世之心。
“你想什么时候学?”淑岚问。
“微臣想现在就学!”张怀目光炯炯。
果然,还是个直肠子,不懂得说几句“不敢劳主子伤神,待主子有闲暇时再来学”之类的客套话。
淑岚点点头,也不跟他多客套,对着站在门口的盼夏和倚冬招招手。
盼夏和倚冬不明就里,走到了淑岚面前。
淑岚让盼夏转过身去,让倚冬站在她身后,把她俩当教具,细细把海姆利克急救法的几个要点说了,该如何用力,该如何找准位置云云。
待教完了双人的方法后,她又指挥着盼夏,给张怀示范了单人的情况和幼童的情况。
指挥了一通之后,淑岚也出了微微薄汗,问张怀:“你可懂了?”
张怀郑重地点点头,他生怕漏了一句半句,自淑岚开始教学,他就从医药箱中取了纸笔,一边听教学一边速记。
“给我看看。”淑岚伸手说道。
章嬷嬷把张怀所记录的笔迹交到了淑岚手中,淑岚细细看去,不光要点所记不差分毫,还给在文字笔迹旁画了简单的火柴小人以作辅助。
看来确实是个认真向学的可造之才,又如此忠直,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为一大助力。
淑岚对这份笔记颇为满意,她抖了抖手中的笔记,问:“你今日学了这手法,打算如何?”
张怀想起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便郑重答道:“微臣必然牢记于心,绝不外传。”
谁知,淑岚却摇了摇头:“错。”
“为何?”张怀脱口而出。他有些迷茫,一般的医学名家师承都极其严格,不愿绝学流传出去。
淑岚道:“我今日传授给你一人,你只有一个身子,穷尽一生,能遇见几个需要你这样救的人?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人会因为这小小异物卡住咽喉白白死去?”
她用两根手指敲了敲桌面,“这急救法,也是一位名为‘海克利姆’的西洋郎中研究出来,立志广传世人,以救苍生的。若他把这手法紧紧藏起来,我又如何能学以致用呢?”
张怀顿时心生羞愧:“是微臣狭隘了。微臣回去后,绝不藏私,立即把这救命手法对同僚倾囊相授,不知贵人以为如何?”
他抬头望向淑岚,不想淑岚却又摇了摇头。
“又错。”淑岚又摇了摇头。
“微臣实在愚钝,望贵人直言赐教。”张怀感觉脑袋都转不过来了,面红耳赤地说道。
“若一味藏私固然不可,但一学会什么东西,立刻毫无保留地教给那些藏私之徒,也不可。你无私倾囊,他们却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淑岚缓缓说道。
张怀听了,默默低头思索,觉得贵人所言,确实切中要害。半响,他闷闷地说:“那……微臣不知该怎么办。”他从吏目的位置混到御医的位置尚且艰难,而上面还有一位院使,两位院判,阵营倾轧,自己何尝不知,一旦公开秘技,立刻就会被上面的人抢了功劳。
“那就往上爬。”淑岚笑笑,伸出一根手指。“若觉得头上乌云蔽日,那便居于层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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