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辈子弯着腰,朝年春花摇摇头:“春花,你不能这样,哪有天天在家里闹的?你看看你家,你们刚才闹的时候,推来推去,泥巴墙受得起几次推,小心垮了。”
他这话,不是真说房子垮了,而是在说年春花这样下去,小心家垮了、散了。
但年春花仗着有重生的记忆,除开觉得被当面叱责不好过以外,一点悔恨也没有。老辈子摇摇头,闭上嘴不说话了。
花婶儿眼珠一转,就明白了这个光景,嫌弃地瞥了眼地上的地瓜:“春花儿,你糟践人呢?这两个地瓜没我尾指大,你也好意思叫你孙子孙女蹲在地上吃这点儿地瓜?”
“我家狗都吃得比这多!”花婶儿摸摸楚枫楚深的脑袋,“这两孩子长这么高,吃这么点儿哪行呢?来,去婶儿家里吃。”
年春花一愣,高?
她这才注意到两个崽子抽条了,看上去还真不错,比福团都要高。
上辈子,这俩不是又矮又没用吗?上辈子志国帮着养福团,他俩都没长高,咋现在高了呢?
肯定是把上辈子原本属于福团那份吃了!年春花心痛啊!
楚枫甜甜道:“谢谢婶婆,我和哥哥在家里吃过了,婶婆是去掰玉米吗?”
花婶儿笑嘻嘻说是,楚枫道:“我刚从东大地回来,那里的玉米掰得差不多了,让下午去西大地掰。”
花婶儿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刚打算去东大地,小枫提醒得刚好,真乖。怪不得之前听说钟大夫喜欢你们兄妹俩,说你们俩那几天帮了好多忙,送了一盒钙片给你们,换我我也喜欢。”
说着,故意瞅了年春花糟践人的那半根地瓜,啧了一声:“一个奶奶,不如外人……也不知道是穷闹的还是心太黑。”
年春花的脸色就黑了。
到底这个事儿是她故意恶心两个孩子在先,谈起来不光彩,不好闹起来,她砰地捡起地上的碗,进屋关上门。
年春花越想越气,哪怕蔡顺英服帖了,揪着二妮让她不许哭乖乖吃烂地瓜。她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耳光就给蔡顺英甩脸上了:“都是你,大中午的你闹什么啊!你打孩子骂孩子是给我看呢?你想打的是我吧!”
蔡顺英整个头都被打偏了,眼泪流了下来,默默忍受。
“妈,那俩崽子高一点也没啥。”蔡顺英捂着脸,“咱们家这么多孩子,以后总有比他俩高的,比如大壮,比如……”
她目光从二妮脸上划过去,看见二妮脸上的巴掌印,赶紧移开了。
反正,女人不都这命吗?
二妮好像冥冥中感应到自己曾被一双手短暂地抱住,又因为她太轻,被那双手迅速放下、抛弃。她呆呆看着碗里畸形的地瓜,终于一滴泪也不流了。
就这样变得干涸。
白佳慧实在看不过眼,当娘的不心疼,她这个伯母心疼!她将二妮带走,去别的屋吃。
年春花翻了个白眼:“大壮他们高有啥用?福团高才有用。”蔡顺英就不说话了,她讨好赔笑,又觉得自己贱。
年春花气得心窝子都在疼,钙片,那可是钙片啊。连福团这么大的福气都还没吃过钙片。
上辈子,那些人不都喜欢福团吗?因为福团招人疼,他们给福团开了多少方便之门啊。
怎么钟大夫反而给那两个崽子钙片呢?
年春花气归气,可实在没办法,要是她家里的人对福团不好,她还能打能骂,可她总不能跑去打钟大夫吧。
真是奇了怪了,居然有人喜欢没福的。
楚枫和楚深此时已经回了家,一路上,兄妹俩也没少谈年春花。
楚深说:“幸好我们分了家,否则我可不敢想象在奶奶家里吃饭都要低人一头的感觉。”吃个地瓜都要分个三六九等,太吓人了。
楚枫笑意也很淡,谁碰上这样的事都高兴不起来,轻轻说:“不知道楚梨现在怎么样了。”
楚深一拍手:“楚梨肯定也只能分到一个歪歪扭扭的地瓜,吃个差点的地瓜倒是没什么。”他撑着下巴,“就是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让人不爽。”
他去翻出几个野石榴:“你一个我一个,我一会儿悄悄去拿一个给楚梨。”
楚枫也点点头:“还剩下一个石榴可以给楚朵,她现在最难受。”楚朵,就是被蔡顺英打的女儿,小名叫二妮。
楚深表示同意,他手脚麻利,很快就将野石榴给楚梨送去,让她分一个给楚朵。
不说楚梨楚朵拿到那两个被蜜蜂蜇得大包小包的野石榴是什么复杂心情,但她们永远不会忘记今天。今天,生活中的歧视和残酷朝她们张开狰狞的獠牙,生活里的鲜花和绿芽也朝她们吐露芬芳。
楚枫和楚深全然不知道这些,他们俩已经赶往借阅室,赴秦老师的约。
今天,秦老师换了份装束,蓝色的中山装,笔挺整齐,袖子裤腿也放了下去,不再是裤腿沾泥的打扮,头发也梳得特别光滑。今天的秦老师,格外不一样。
“小枫、小深,你们来了。”看见楚枫楚深进来,秦老师激动得站起来,亲自打开大门。
楚枫楚深礼貌地和秦老师打过招呼,几番寒暄后,秦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两只英雄钢笔,两个厚厚的本子,递给两个孩子:“小枫、小深,这是叔叔送你们的礼物。”
楚深正要拒绝,秦老师就抬起手:“别慌着拒绝,听叔叔把话说完。”
“叔叔来生产队,已经快有十多年了。这十多年,叔叔学会了做农活,下田下地搞生产,平心而论,叔叔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叔叔本来以为一辈子都要这么过去了,叔叔曾经学的那些东西,叔叔以为再也用不上,也不想用了,直到这次鸡霍乱,叔叔找人借了显微镜,借了设备,解剖了死鸡……”
他爱的,终究不是地里刨食。这样说有点思想不正确,仿佛眼高手低似的,但秦老师始终觉得,人才只有放在合适的地方,才能最大化。
上面……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秦老师眼里有晶莹的光泽闪动,他取下眼镜,擦了擦又道:“这次,叔叔要去市里医院工作了,因为这次的事情,领导给了叔叔这次机会。叔叔要感谢你们,也要感谢你们妈妈,和生产队所有人。”
楚深听得云里雾里:“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不是你应该得的吗?”
秦老师差点没憋住笑,这孩子实诚得过分,他说:“那天你们两个小孩子,明明不识字也要跑来借书,给叔叔很大的触动,有多少人用尽一切也想掌握知识,叔叔不能浪费自己的知识。你们的妈妈,不识几个字,但是在对抗鸡霍乱的过程中,她记了不少笔记,一个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拼音,还有其余人,他们都是好样的,第九生产队的人身上有一股韧性,摧不垮打不败,叔叔也是这里的一份子,也要有这股子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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