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弥补莫名的心虚和排解隐隐的罪恶感,两天后,欧文全心全意参与芙拉达举办的圣诞派对。楼上楼下传来不同的音乐,人手一小盘红红绿绿的开胃点心,踩在满地繽纷纸花和装着幸运籤的气球;加了香料的红酒热辣辣地扑红宾客的脸,谈笑声混着烤火鸡的香气繚绕整间屋子;由槲寄生编织而成的圣诞花圈底下没有吻却有芙拉达笑意盈盈,端着水果派一块一块地把甜蜜分送出去;楼梯间下的小圆桌倒摆了一盘用花椰菜、甜椒组成的「圣诞花圈」,芙拉达窃笑着留意谁和谁经过时偷偷接吻,然后自豪地说她喜欢那个空间充满爱;碗里无顏六色的小熊软糖泡过一夜的酒,成了怀着心思的男男女女不着痕跡的爱情灵药……。
欧文并不需要随时待在芙拉达身边。芙拉达本身就是在场最明亮的那颗星,大半以上的人都是为芙拉达而来,她穿梭在各个热络相谈的团体间,整晚都笑开了花。然而,还是需要些短暂相处的时刻。欧文会在厨房帮忙芙拉达张罗餐点时,把握时机一口点心一口甜言蜜语;即使和其他人聊上天,芙拉达一呼唤便立即到她身边去,成为芙拉达友人眼中那位迷人幽默、女孩们抢着搭话的「家庭教师」。
欧文倾尽全力让芙拉达知道,他多在意她。一天之内他认识了芙拉达的高中好友以及影视的演员朋友。后来从他们口中才得知,芙拉达今年圣诞节任何聚会都没去,某种程度这场派对算是芙拉达对眾多友人关于自己消失近一个月的「盛大交代」,她用对了方法,所有人有得吃有得玩,没人对她生气。
欧文倒对自己生气,他越刻意表现就越感到虚偽。儘管忙得抽不开身,欧文还是忍不住在五光十色的人群里搜寻麦雅的身影。整整两天和芙拉达如胶似漆地走到哪都在一块儿,而才初相认的他们之间又冷淡了下来,欧文看到碧娜的时间甚至比麦雅还多。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会错意,欧文「真的」觉得这两天太常看到碧娜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好像一整个月的忽视是为了在圣诞派对前的这两天一次给予全部的注意力与存在感。
欧文注意到麦雅只和一位外表看似中年的妇人聊天,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麦雅先前提过的李医师。李医师看不惯一群未成年的青少年饮酒作乐,她是宾客中少数的成年人,却也没打断眾人的兴致,一来欧文对她再三保证他会看管着这群年轻人,二来青少年们有默契地趁着大人还在时只挑些酒精浓度低、近乎汽水的调酒喝。
欧文隐约听到两人提到「碧娜」,却还来不及更深入了解,芙拉达的双手就把他跩了过去。一整天,碧娜像避难似的不见踪影,她把房间门锁了起来,确保二楼在被宾客占据之下还能守住自己的房间。
欧文只要一想到,如果碧娜回来看到自己的房门被贴了一大张圣诞精灵的游戏纸板,那副表情不知道会有多难看就莫名想笑。碧娜绝没想到宾客之中会有小孩。李医生把一家都带来了,他们只短暂待了一下,在整间屋子几乎为了芙拉达而来的人群中他们是为了麦雅而来的稀有物种。
李医师的孩子是个六岁的女孩,安静温顺的外表下其实顽皮得不得了,趁着母亲说话一溜烟就不见了。欧文逮到她在碧娜房门上的纸板上画画。
「嘿,你在画什么呢?」
「学麦雅的。」
「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我只看到一团黑黑的。」
「麦雅就是这样画的。」小女孩不耐烦地噘起嘴,伸出肥短的小指头,指着纸板上那一小团的黑影说:「这些不是黑黑的,这些都是花。底下有顏色。」
「那为什么要用黑色盖住呢?」
「麦雅就是这样画的啊!」小女孩大声抗议,看似不满欧文老是打断她画画。「她每次在我们家睡着时,都是这样画的。」
「麦雅很常去你们家睡觉吗?」欧文隐隐觉得从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口中套出别人的隐私很不道德,但还是抵抗不住好奇的天性。
「偶尔。她每次被碧娜欺负时就会来,妈妈会和她谈好──久的话!」女孩突然皱起眉头直盯着斜眼、咧嘴露出尖牙的圣诞精灵,瘪嘴说:「这个是碧娜吗?」
欧文忍不住笑道:「这不是碧娜。碧娜和麦雅长得一样。」
「麦雅长得才没那么丑!碧娜是坏蛋!」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认识碧娜吗?」
「麦雅说的啊!坏蛋、坏蛋、该下地狱的大坏蛋……」
小女孩话还没说完,李医生就走上楼来叫唤。小女孩似乎聊开了,不耐烦的情绪瞬间转为亲近、喜欢,离开前给予欧文一个专属小孩建立盟友的方式──她凑近欧文耳旁,鬼鬼祟祟地低声说:「跟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能说出去喔!碧娜有超能力,她知道所有门关起来的事。我从妈妈那里偷听来的,她一直以为我在玩娃娃。」
说完,小女孩就蹦蹦跳跳大声回应,回到母亲身边。
欧文一方面因为小女孩善恶二分法的世界观而感到不舒服,即使他知道那个年龄的孩子大多是这样的:坏蛋与英雄,英雄永远会得到胜利,坏蛋最终得到应有的惩罚,就像所有卡通演的一样。但另外一方面小女孩的话勾起他更大的不安。所有门关起来的事。小女孩的话再次强化那股被监视的感受。
***
夜深,派对只剩下年轻男女的聚会,派对更加疯狂。满地拆过的圣诞包装纸和缎带,还有饼乾碎屑、可以吹捲出来的纸笛,啤酒空罐倒卧在地毯上,男男女女挪开桌子,盘腿坐在客厅地上玩着转酒瓶游戏。
耳旁吵吵闹闹的,欧文坐在沙发上心里也跟着轰轰作响,他的视线忍不住穿过挡在他和麦雅之间的少年,然后落在靠在圣诞树旁、静静啜饮热苹果酒的麦雅身上。
毫无预警的,麦雅也转过头来迎上欧文的视线。她的目光像隻被逮到的小兔子,陷在欧文的凝视中,无法转移。「我们出去好吗?」欧文用无声的唇语说,麦雅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懂,她看着他,迟迟没有回应。
挡在他们之间的少年简直玩开了,他站起身来将芙拉达压倒在地缠缚在一起。虽然欧文曾开玩笑说他会是派对里扫兴的「舍监」,但实际上他表现得有趣、好亲近、幽默又热情。只有和他一样的成年人们在场时表现得严肃拘谨,但大人一走光,他就放任年轻人们尽情享受饮酒之欢,前提是不准斗殴、不准酒驾也不准碰毒品,喝酒的通通都得留宿过夜。可就在这个醉意醺醺的少年扑倒在芙拉达身上时,欧文忽然有扮演起「舍监」厉声送客的衝动。
在他真的打算这么做时,芙拉达首先开口严正阻止少年过分的举动。芙拉达坐起身,挥手整理凌乱的头发同时就决定好换个新游戏。不过少年看来不太领情。
「拐杖糖游戏?圣诞老人痴呆猜谜游戏?大家好我是智障团康主持人,我们不如来点破冰的游戏?噢,芙拉达!」被拒绝的少年语气轻挑,喷着酒气道。旁边少女顺手拿起巨大的圣诞袜套住少年,不满地道:「拜託圣诞老人把这个智障带走,老在那里发疯真扫兴!」
「明天清醒他就会边咬着拐杖糖边懊悔对我说的话。」芙拉达一派轻松的开玩笑,眉眼一挑不理会少年的嘟嘟囔囔,把地上的纸片饼乾碎屑往旁拨开,并放置三个小圣诞帽造型的纸筒。
「真心话大冒险!」芙拉达神秘兮兮地说,立刻惹来被套住头的少年一声抱怨。芙拉达忽然转头朝客厅门看,惊喜地说:「碧娜你出现啦?一整个晚上都没看到你。」
碧娜站在客厅门口,手里拿着不知哪来的黄色大锁,她满眼疲惫又冷冰冰地瞟了客厅一眼,继续散漫地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看来碧娜一点也不感兴趣。」芙拉达耸耸肩,「大家都累了,我们需要些简单不用多想又刺激的游戏,你们都知道真心话大冒险,包括那个戴着圣诞袜的痴呆浑球。」芙拉达撇嘴瞪了少年一眼,眨眨眼又继续说:「只是我稍微做了点变化……三个纸桶里面有三种不一样顏色的球,蓝色是真心话,红色是大冒险,黄色是指定别人大冒险或真心话。那,从欧文开始。」
没了偷溜的可能性,欧文僵硬地笑了笑,极尽所能压抑心底庞然的失落感。他随意打开其中一个纸筒。是蓝色的球。
「抽一个吧!」芙拉达拿出一个小盒子,里头全是摺起来的小纸条。欧文实在想装出兴奋的样子,但他越这么想就越做不到。他现在最不希望做的就是「真心话」。
欧文随意抽取其中一张小纸条,当他读出纸条上的话,立即引起此起彼落的叫声,「说出一个埋藏很久、不敢说的秘密。」有些人期待地吹口哨,有些人大失所望地嘘声并叹气连连。
「嘿,总不能老是问一些『你最刺激的性爱经验』之类的问题,好了别唉唉叫!待会儿就轮到你们,我还是有准备你们想要的。」芙拉达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大家安静。
在眾人发牢骚时,欧文脑筋转得飞快。他其实可以说谎,把这个当作无聊的小游戏打发过去,但他脱口而出的却不是灵光一闪的谎言,而是发生在两年前暗巷里的真实故事。他直直地看着芙拉达,没有一刻比此刻还更加诚实。真诚到近乎悲伤。
「两年前,我曾差点被来路不明的人群欧死。那时天还没全亮,他们把我拖进巷子里,没有任何人听见我的喊叫,我痛得快晕过去了。听起来很倒楣吧!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而我差点成为其中一个。但其实我很幸运,有个人救了我……」
「我真的不记得我们有这段……」芙拉达忍不住打断欧文再次提及这段往事。欧文随即抢回发话权。
「因为那不是你。」欧文低着头说。麦雅专注地看着欧文。
「我多么希望是你。」欧文抬起头看着芙拉达,语气像吹熄烛火一样轻。
芙拉达绷着脸不说话。其他人看不懂欧文和芙拉达骤然大变的脸色,场面一度尷尬,而醉意醺醺、头还套着圣诞袜的少年此时倒成英雄,无意间替他们解了围。他恣意掀开一顶纸筒,黄色的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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