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这日。
贺允中一日前于阙门外请罪,此事一出,虽轰动朝野,却并未如阿妩预料那般引出轩然大波,一心进谏的朝臣不过三五之数,成不了气候。
一桩大案就此了结,阿妩心中再有不踏实,逢着中秋之夜,也一早抛到脑后去了。
扶风殿一场夜宴,众臣觥筹交错,痛饮至半夜方休。
饮的是南诏去年进贡的葡萄酒,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两种色混在一处,却并不交融,只一半深翠,一半玉红,氤氲灯烛下,倒真应了唐人那句“半江瑟瑟半江红”。
阿妩只一饮便觉可口,想着是果酒,多喝几杯倒也无妨,谁知这酒暗藏杀机,三巡过了,人已醉得不知身在何处。
裴寂在一旁替她剥蟹,剥完转头一看,那一张小鹅蛋脸早给淡粉洇透,醉倒在案上。
无奈,只得吩咐散宴,待众臣歪歪扭扭走尽了,方才将人抱回福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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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寂将人小心放在榻上,又细致地掖了掖被子,正要转身吩咐宫人打些热水来时,偎在满枕乌发里的小脸却慢慢睁开了眼。
一双漆目泽如玄玉,只是蒙了层雾,瞧着不大机灵。
裴寂用指尖戳戳她的脸颊,试探道:“阿妩?”
阿妩眨了眨眼,一把抱住那只手,当做枕头似的垫在脸颊下,亲昵地蹭上一蹭,又盯着他看了会,懵懂道:“这是何处?”
裴寂摸摸她的头:“是福宁宫。”
帐顶的朱雀图、满殿的煌煌灯火,阔大而寂静,正是福宁殿无疑。
阿妩眼睛突然有些湿润:“不要福宁宫,福宁宫又大又空,一个人也没有,我不要在这里。”
裴寂忙替她拭去眼角的泪,问道:“那阿妩要去哪儿?”
阿妩想了想:“……荣王宫。”
裴寂心尖一麻,像是生出根软刺,扎破了,那些细密温热的情绪就此流淌出来。
——可荣王宫烧得已不成样子了。
他犹豫片刻,如实道:“荣王宫去不了了,阿妩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
阿妩闻言将眼睛睁大了几分,掀开被子就坐起身。她问:“为何去不了了?”
不待裴寂回答,又低下头,落寞道:“……对啊,皇叔不在平京了,荣王宫一个人也没有了。”
裴寂解下外袍裹在她身上,一双黑眸早融作两池温水,瞧着格外情意绵绵。阿妩为那双眼睛所蛊惑,伸出双臂就环上了他脖颈,将人拉到近前来。
少女泛着粉的脸颊骤然靠近,那瓷白里温养着的两颗墨玉珠子就放大成湖,连天雾水,漫到他眼前来。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忍不住要去亲她,又被躲开。
阿妩四处张望,道:“去扶风殿。”
扶风殿,是她昔日读书之处,裴寂想起同她一道读书的姜去芜,面色一沉,不肯动。
阿妩见他不动,又拍拍他的肩,道:“走呀。”
裴寂叹口气,终是将人抱起,朝殿外走去。
走过宫墙一重又一重,中秋夜的月亮是从未有过的大,悬在鸱吻上,照如白昼,青釉砖石满地水银流泻,一丝一毫都清新刻露。
月轮不作羞颜,怀中的少女似乎也格外大胆起来。
她动手动脚,伸手摸摸裴寂的玉冠,评价道:“很好看。”
裴寂笑笑,低头亲了下她的眼睫,道:“谢谢。”
阿妩抬手捂住他亲过的地方,惊道:“你又不是我母后,怎么可以乱亲人家呢。”
裴寂抱着她转过荣王宫的残墟,反问道:“只有你母后可以亲你吗?”
漫天月华泼洒,他连下巴上都是清凉如水的月光,像块不世出的白璧,不得见不足惜,若有缘得见,自当抱泣于荆山之下。
阿妩有些出神,怔怔道:“……还能有谁呢?”
裴寂一脚踏入扶风殿。
月色都隐没了,只窗下一方清辉,缥缈如登仙之台。
黑暗中,阿妩听得他轻声道:“还有夫君。”
过了好半晌,直到裴寂将她放在窗台上,阿妩才回过神来,借着月光瞧清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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