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尖尖悉悉索索动了,傅寄秋足尖轻点地面掠过去,身形快如一道闪电。不出两秒钟,就将那试图逃离的人揪了回来,是一个臂短腿短的小女孩,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刚挖完煤矿回来,脸上布满了恐惧与抗拒。
见到只是一个小孩子,在场三人都迟疑了一瞬。连星茗看这小姑娘的面相有些眼熟,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有些不太确定道:
“……小荷?”
小姑娘期期艾艾点了点头。
寒荷看了过来,“你们认识她?”
连星茗点头道:“半月前宿南烛设阵伏击白羿,修士抓凡人入阵,利用凡人的血催动阵法。小荷的爹爹倒霉被点了过去,临去前曾无奈将孩子托付给了我。”说完他又看向小荷,疑惑问:“你怎么会在树林里?”
“爹爹说兵人铠甲没了,学堂里的哥哥姐姐们不相信,大家、大家偷偷出来找他。”小荷一下子哭了出来,才几岁的小孩子讲不清楚一件事的经过,只能结结巴巴哭道:“林子里好黑,我、我看不见,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哥哥姐姐们都不见了,我好害怕啊呜呜呜……”
连星茗本是站着的,见状蹲下来平视小荷,语气放柔和了些,“别怕,我们送你回家。”
“谢谢大哥哥。”小荷这才打起精神,抬手擦干净眼泪,惊恐看着连星茗几秒钟,鼓起勇气说:“兵人铠甲不是逃兵……他不是!”
“…………”没人说话,都只当这是小孩子的人来疯戏言。
兵人铠甲是逃兵这个说法可不是他们讲的,这是连云城本地人坚信不疑的。可小荷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让他们心中微惊,她说:
“姨夫婶婶们让小荷别信这些谣言,他们还说,这些都是拿来骗外地人的话。”
***
深夜,客栈。
涂丙瑟瑟发抖缩在一楼小角落中,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在码头扛沙包赚钱时得到师父赏识,才有幸见识到天地有多浩大。可某些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见识短浅,就好比现在,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般场面——
一堆官兵挤挤攘攘聚在客栈之外,窄小的街道外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大官穿着官服,站在台阶下时不时向内陪笑。
愣是连进门都不敢。
“嗒”一声,裴子烨将剑放在桌上,本就心情低落,眉宇紧皱语气不耐烦,“还不滚,是要本尊拿剑赶人吗?”
客栈外一群人汗淋淋,大官长叩首,哆嗦高声道:“吾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求助到诸位仙人这儿!若非事态紧急,万万不敢叨扰仙人休憩,孩子们已经失踪一整天了!都是半大点儿孩子,时间再久些,恐会出现伤亡!”
按理来说,修真大门派的仙人有责任庇护凡人,若有障妖出没,凡人的确会第一时间向仙人求助。可障妖是祸国殃民的大事,普通的人员失踪每日都会发生,对于修仙者来说算是“屁大点事儿”。这次帮了,下一次村口老李家的老母鸡丢了都得求助到他们的头
上,因此一般情况下,修仙者都不会亲力亲为去插手。
可这次情况有些不一样。
失踪的不是成年人,是一群小孩,其中最大的也只不过十岁出头。
“多少个?”裴子烨问。
官员汗流浃背道:“一十三人。”
“什么?!一十三个???”裴子烨嚯一下子站起身,怒斥道:“丢一两个就算了,还可以说是家里人粗心大意。一次性丢一十三个你们一整个白天都没发现晚上才出来找,你们怎么不等林子里出现小孩尸体才发现人失踪了?”
官员抬袖子擦汗,不敢出声。
涂丙也不敢出声。
客栈里静了十几秒钟,裴子烨又坐了回去,冷嘲热讽道:“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真遇到事儿了才找上门来。本尊怎么记得在来连云城之前,曾书信致于你们郡守询问兵人铠甲的情况,你们才华横溢的郡守大人可是写了满满三页纸的废话来搪塞,本尊从头看到了尾,竟挑不出一句有用信息!”
官员又是心虚一拜,服服帖帖表衷心道:“仙人有疑惑尽管问,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都这样说了,裴子烨自然直接开口问:“为何满城百姓上下说辞一致,都认定兵人铠甲的前身是一名逃兵?”
“仙人莫怪,此事有隐情。”不同于先前的顾左右而言他,这次兴许是真急了,官员和盘托出,道:“连云城本是一座小城,出了兵人铠甲这个由头,才引来不少外地人前来‘冒险’,想缉拿兵人铠甲,除去祸患。可兵人铠甲虽障气缠身,却从未对我们做出任何不利的行为!相反有他在,林子里原本存在的危险都一概清零,他是个好人,不是寻常障妖啊。数十年了,城中百姓都对兵人铠甲有感情了,想拦住那些对兵人铠甲喊打喊杀的外地仙人,可我们只是一介凡人,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我们只能将那兵人铠甲描绘得恐怖些、再恐怖些,以此威吓外地人。”
“……”裴子烨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缘由,可细细一想,道理又说得通。他脸色变换数次,最后双掌扶额低声道:“若是你的这些话能早说半个月,他也不至于……”
这个“他”指的是谁,在场人均无比好奇,可面对裴子烨冷面煞神般的气势,半晌都没人敢问出口。最后还是官员小声问:“仙人此次来连云城可是为了除障?”官员又忍不住想为兵人铠甲辩解,“他从未害过人性命……”
裴子烨打断道:“不是为了除去他。这位兵人铠甲,生前与我们是旧相识。”
“!!!”这句话就像是将一颗小石子扔入了平静的湖面,街道外一下子炸开了锅。十几年前兵人铠甲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树林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更没有人知晓他从前是谁,经历过什么事情,“旧相识?”
“那兵人铠甲难道从前也是仙人?可他身穿着将军才会穿的铠甲,他是因何而逝去的?”
“他究竟为何会沦落至此……”
外面有许多努力按捺住的交谈声,裴子烨道:“你
们可曾听说过白羿?”
话音落下,一片迷茫。
外面逐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是一副洗耳恭听之状。
裴子烨道:“佛狸?”
“……”还是一片迷茫。
裴子烨万万不想提起这个名讳,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好提及了,道:“连摇光呢?”
“这个我听说过!”“我也听过。”“我小时候在话本里见过!”“酒楼里说书的常说。”别说是成年人了,即便是凡人中的半大点儿小孩,也是从小就听着摇光仙尊的故事长大的。
众人一听这无比熟悉的三个字,顿时精神抖擞。
裴子烨道:“兵人铠甲原名叫做白羿,是连摇光的发小。成年后,他们一人前去蓬莱仙岛修仙,另一人披甲为国抗战。”
只是听到这里,大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隐隐有些后知后觉。
提及时常在话本中被冠上“美貌”之名的摇光仙尊,众人第一想到的是抢夺鬼玉、横剑自刎、打开鬼门关等耸人听闻的宏伟事迹,寻常人做不出,更做不成。
可第一个想到的,
便是促使这位天才琴修走向疯癫灭亡结局的重大、且唯一导/火/索——
母国破灭,亲友死绝。
这在后世人尽皆知。
那么白羿因何而死,似乎并不需要过多猜测,他是战死的。
唯有死前战至最后一刻,死后才会仍旧身披铠甲,恍惚游走于数年前沦陷于战乱的城池。
明明知晓了兵人铠甲的身世,可大家心里就像是揣上了一颗沉重的巨石,有些感性之人甚至还悄悄抹起了眼泪。他们知晓沦落至此,兵人铠甲也许是曾遇到过一些糟糕透顶的事情,他可能是谁家的参战少年郎,他也许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少年将军,他总归是参加过一场战役……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兵人铠甲的出身国度,竟是自己从小听到大的话本背景国家!从前茶余饭后的笑谈突然间变得无比沉痛,说兵人铠甲是位逃兵更是恶语伤人,叫民众自责不已。
官员同情白羿,连叹息数声,问:“仙人可知兵人……白羿将军为何总是徘徊在护城河处,不敢进城门?他是否有什么执念尚存,若是能够了却白羿将军的生前执念,吾等义不容辞!”
“我只能猜测。”裴子烨开了口。
连星茗一直觉得白羿心存恐惧,亦或是憎恨,才迟迟不愿意跨过城门,但裴子烨并不这样认为。到底是武将出身,只有武将才能理解武将,当一场战事降临在头上的时候,血雨腥风穷凶极恶袭面而来,支撑他们抗战到底的从来都不是对敌人的恨,
而是身后的千门百户,是无数的弱小妇孺。
“若是我领兵打了一场败仗,城池沦陷,全城惨遭敌军屠城。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过河,不能面对本应该被护住的百姓,国破怎敢笑开颜?他许是觉得对不起你们、没脸见你们吧。”
那官员听了,只觉得代入一下感觉到无比心酸。他毕竟不是当年蒙难的先祖,无
法替自己的先祖去体谅一位战败之将,许久后唤来亲从,声音压低:“……去唤醒他们,此举并非强制性,需好好解释一番看家家户户愿不愿意……()”
裴子烨只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几句话,知晓官员大概是冒出了什么主意,他没兴趣问。角落里的涂丙则是脸色惨白,神色动容。
萧柳担忧问:“你身体不适??()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涂丙摇头,缓慢说:“我就是……我就是太震撼了!……我没想到兵人铠甲因为这种原因不敢过城门。”这好像是他的三观盲区,是他从未涉及过的领域,初次听闻只觉得好像漆黑的星空都被劈开了一大道裂缝,叫他整个人的三观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彻底颠覆了从前的认知。他缓了缓,倒吸一口凉气道:“我从前只想建功立业,天天就指望着能打仗,好用最快的速度出人头地,当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战争的代价,若我能成大事,这就代表着——就代表着——像你、像我,有好多家庭会破碎——你说师父将我扔到连云城,让我寻白羿,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萧柳:“什么道理。”
涂丙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僵着脸喃喃说:“和平来之不易,真正的大将军只为守护子民。至于那些想要掀起战乱的,那不叫大将军,那是侵略者。”
萧柳叹气道:“你现在能明白也不迟。”正要再说话,裴子烨的嘲弄视线扫了过来,忍不住喷道:“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裕和那老道连教导徒弟的方式都变了,竟然如此温和。算你运气好,你的那两位师兄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生生两个大苦瓜。”
“我的两位师兄?”涂丙疑惑抬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讲。我师父说在我之前,只收过一名弟子。”
提及这个,萧柳显得非常兴奋,直接忽视了涂丙后半句话,道:“你的两位师兄是蓬莱仙岛的仙长,与摇光仙尊呀!我十分喜爱摇光仙尊,你听说过他吗?你若是没有听说过,我可以同你细细说来!我知道许多有关于他的传说。”
裴子烨道:“不必提传说,你一人又不是没见过连摇光本人。”
“…………”客栈内死寂,落针可闻。
兴致冲冲持手的两名少年都不约而同一寸寸将视线挪过去,瞪着眼看着裴子烨,跟见了鬼似的。就连外头的官兵也暂时歇下有关于“白羿”的讨论,纷纷贴上外墙,竖起耳朵偷听。
萧柳尚且满面迷茫之时,涂丙机灵的迅速反应过来,猛地一击手掌,恍然大悟道:“您指的是那日在阵中自尽的……”每蹦出一个字跳进耳朵里,萧柳的眼睛都要睁大几分,最后缓慢张开了嘴巴,往日的翩翩君子风度全失。
“他没死。”一句温和的声音自上而下,从一楼传来。一楼几人诧异闻声看去,就看见李虚云身披袈裟,面色苍白从楼梯走下。
站定道:“连施主,他还活着。”
裴子烨心中惊喜,却强行按捺不表。只是将眼睛狐疑眯起,质问道:
() “你怎能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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