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元珠好似大梦方觉,恍惚不语,卓思衡替她再度斟酒,换做从前闲谈时的语气道:“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衷告,我所思所想也在方才之言中,此次论罪我以大长公主殿下马首是瞻。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你不是会为自家权势违背信念之人,但旁人不会这样以为……你选择死,他们会当你是认罪伏法;你选择生,他们会以为你是苟且偷生……你要清楚其中两难,但也无须去顾虑旁人的想法,因为不论如何都没有区别,永远都不会有人理解你。那就不如就选出自己最想要的结果,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
蜡烛在宁静的囚室内缓慢走向衰亡,可随着烛芯渐长,它引燃的光却愈发膨胀明亮。
“那就让我以替女学编纂校正书刊与寻觅集成古今书卷来恕罪吧。”
这一刻罗元珠清丽的面容在烛光当中竟有皎然的光亮,她眼中亦跳跃着火光,可这火光却不因生的希望,全然是愧痛的惭悲。
卓思衡并不评价这个选择,他公允道:“我会转告给圣上和大长公主殿下。”
“尽管二位尊上未必想听,但也请替我转达一份我今生都无法停止的忏悔。”罗元珠起身拜道。
卓思衡点点头,问道:“你要去往何处?”
“我的去处这件事我想请卓相帮忙。”
“你说。”
“不知道卓相可不可以允许我留在典狱了此残生?”
此言一出卓思衡也略有惊诧之意:“我以为你会想去到个安静的京郊寺庙去避世,这样编书和整理典籍也算清净。”
罗元珠黯然一笑道:“那样日子岂不太舒服了?我是罪人,罪人就该有罪人的样子。”
卓思衡明白她的用意,一时竟悲伤得不能言语。
“卓相是怕我占着典狱的位置么?”罗元珠似是宽慰他一般轻快道,“我倒不觉得典狱会差我这一间牢室。有你辅佐今上布政治世,天下何愁不能四海升平民安丰乐?而你坐镇百官之首,吏治必然海晏河清,这座典狱想来永远不必担忧有一天会人满为患。”
卓思衡凝视自己这位昔日同僚,心中似江海翻涌,只觉造化弄人命运又不依不饶,他们二人虽都怀有鸿鹄之志,各存所向,然而终究要在此一别,不得同路而行。他回忆起罗元珠爱读《晋书》,脑海中回想起第一次外放临别前她也送了自己一本。
史书内常在各人各传中收录有其人所作名篇,《晋书》内一首刘琨所写的《重赠卢谌》卓思衡每每读来都感慨万千。
然而纸上之字终不敌今日现实之境遇,罗元珠的困顿,恰似此诗当中“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一句。
似是感知到卓思衡的沉默是缘何,罗元珠此时倒已十分坦然,她笑道:“卓相,你是朝中唯一将我视为同僚之人,你亦是我所敬重和感激之人,我所为之事也实在对不起你将我与群臣等同的这份尊重。你无须因恻隐和悲悯为我感伤,我有今日全然是咎由自取。又怎配得上‘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这样的华美慨叹之句?”
罗元珠所言亦是《重赠卢谌》的诗句,卓思衡黯然回神,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后你多多保重。”
“天命使我至今日,今日往后,那便一切都依天命。”
言毕,罗元珠向卓思衡敛衽长拜。
……
自罗元珠的牢房离开,卓思衡跟随典狱司事官与他手中的提灯沿着长长的甬道而行,他心中百感交集,脚步和心情一般沉重,在他恍惚之际,却突然听到一声嘶哑犹如来自深渊般的呼唤。
“卓思衡……”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司事官也察觉到异样,急忙提灯回步,朝卓思衡站下的牢门猛踢一脚怒道:“闭嘴!你也配叫卓相的名讳!”
看着狐假虎威的司事官,已是形容枯槁的郑镜堂反倒生出一丝睥睨,漠然道:“我叫他的名字也不止这一次了。”
司事官生怕惹到新相不悦,取下腰间的鞭子便要抽上去,谁知却被卓思衡冷声制止:“不必,我同他说两句话,你留下灯先出去,我一会儿跟上。”
司事官不敢抗命,将提灯暂挂到墙壁的铁钩上,行礼离开。
“卓相?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如今也配称相了。”
郑镜堂于牢栅内正襟危坐,仿佛此地是在衙门官堂而非囹圄牢狱。
“你如果要恭喜那就尽快,你自己也坐过这个位置,知道多忙的。”
对郑镜堂,卓思衡的耐心却是半点也无,言语和神情皆是冷漠至极。
“恭喜?你真以为这个位置这样轻松么?你一时从龙之功,就不怕伴君如伴虎么?”郑镜堂忽然笑出一声来,“历来权臣哪个是有好下场的,你想创世所未有,却不知自己已无路可退。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你不是。你只是一个野心失当的人,失去了一切,还将失去性命。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么?”卓思衡居高临下,站着看向牢栅内那张渐渐僵硬呈现怒意的脸,“因为你从来都德不配位。你凡事存私无公,与唐家沆瀣一气,为的是得到权势后为所欲为,却忘记圣贤之书里的教导,所以你才会有今日的结局,我与你是不一样的。”
“你自己阴暗诡诈无所不用其极,心中渴盼权力的企图何曾半点稍逊于我?你竟在此大放厥词什么圣贤?”郑镜堂怒极反笑。
卓思衡不以为忤,语气比方才倒更加和缓了:“圣贤不是目标,应该是底线。可你从来都不懂。我做事确实不太光明磊落,可是想从阴沟里抓住老鼠,狸奴也要昼伏夜出才行。”
“你这个小人,看似平和温润,仿佛君子,其实心胸暗垢,渴慕权势不择手段,你若有天垮塌,只会比我更惨!我眼看家族众□□小连枝尽数问斩,不日也即将轮到我了,可惜,我真是想看看等到你这个绝世的好兄长亲眼得见自己手足因连累而族诛时会有怎样的表情。”
郑镜堂的脸渐渐因为愤恨扭曲,但在卓思衡看来,这种诅咒无非是源于输家的自我安慰和憎恶,这在他眼中没有半点威慑。
“你竟知道自己是有家人的。你既然知道还敢去做这大不韪之事,我看你的家人在你心中也没那么重要。”卓思衡的面目随着话语逐渐冷峻,“可你在多行不义必自毙时,是否有曾想过,那些为你所谋而受尽其害者也是有家人的,他们何辜要被你的野心牵累?你将他人的性命和亲人视为无物,可你自己品尝到那份锥心刺骨之时,可有半点惭愧?你没有,你只觉得天道不公而自己输家而已。你错了郑镜堂,惩治你的不是天道,是我。”
郑镜堂颓然坐在地上,没有了那份骄矜,他的颓丧和寻常死囚没有半点区别。
“唐家和你以为权力在手就会高枕无忧,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权力压在肩上不止是荣华和富贵,更是责任。不过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无妨,反正这道理你也用不上了。”
说完,卓思衡不再看郑镜堂,取灯提行,朝着甬道尽头的光亮行进。
典狱外的雪尚未有停歇的迹象。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只觉这一路走得十分疲惫。
不过当雪在他的身上融化时,他却感觉到一种诡异的轻松,好像今日该做的事都已完成,回去好眠后,明日还有明日的期待与忙碌。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么?
“这雪真大啊……”他轻声自言自语道。
然而司事官却听见了,他以为卓相是在同自己讲话,赶忙接上道:“大人,这雪比贞元十年那场可小多了!当年的雪可是堵得典狱门半高了去,里面的囚犯挨饿了一天这边才疏通。”
是了,卓思衡回想起那是他在帝京过得第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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