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桃陇庄,曹延轩惋惜起来,前两年想带着纪慕云去,一直没得空。
“你祖父祖母是带着爹爹姑姑住过的,在往上,你曾祖父曾祖母也是。”曹延轩笑道,“每年花开的时候,你画下来寄给爹爹,就像爹爹也在庄子里一样。”
珍姐儿气道“您糊涂了,我不爱画画。”曹延轩恍然,“怪爹爹,把你和你六妹妹搞混了。你六妹妹如今上进的很,字写得大有进益,针线丹青样样来得,你六伯母和你姑姑也是称赞的。”
在金陵一声不吭,离了母亲和自己,媛姐儿就抖起来了!珍姐儿更气,“我只是不爱画画而已,看您,就笑话起我来!”
曹延轩呵呵笑,抽出扇子给女儿瞧:“哪里?爹爹是没空,你若空闲下来,跟着你六妹从头学起便是,你六妹也不过学了两、三年,如今很能拿的出手了。”
珍姐儿侧着头冷笑:“我可没空,要做的多着呢。”曹延轩便道,“好,那你就好好调理,带带喜哥儿,你妹妹也来帮你,啊?”珍姐儿想起庶妹头上的钗子,转动眼珠,“爹爹,我在家里闷都闷死了,您带着我,在城里逛一逛吧。”
这个要求,曹延轩却不答应,板起脸道“天寒地冻的,到处跑什么?等明年暖和了,再出门也不迟。”
珍姐儿跺跺脚,“您看,我不过说了一句,您就凶巴巴的!”曹延轩哎一声,“有什么想玩的,爹爹给你带回来。”
父女俩一个说一个哄,一个气一个劝,烛火摇曳,不知不觉夜深了。
听到更鼓响,曹延轩愣了愣,“这个时辰了。歇了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珍姐儿也着实倦了,打着哈欠不再坚持。
父女俩回了正屋,奶娘带着喜哥儿睡了。曹延轩在门口停住脚,“若有什么住着不习惯的,使人告诉我。”
珍姐儿应了,依依不舍地拉着父亲袖子,眼圈又红了“爹爹,您不可不管我”,听父亲再三允诺方松手。
曹延轩把女儿送进屋子,转身下了台阶,伸个懒腰。借着檐下挂的灯笼,他看到院门站着一个白衣青年,不知已在寒风中等了多久。
是花锦明。
曹延轩一点也不意外,过去笑道“也不知进屋去,北方不比我们那里,着凉了就麻烦了。”
花锦明笑一笑,看上去不想讨论闲话,深深做了个揖:“岳父,我有话想同您说。”
曹延轩便点点头,说声“来”便去了西厢房,却想不到花锦明没跟上来。
只听他低声说“岳父大人,我有些事,想和您商量”。
曹延轩想了想,旋即笑了起来,拍拍女婿肩膀便往外走,“正好,我得了些好茶叶,你尝一尝。”
回到竹苑,卧房和西次间亮着灯,昱哥儿去了曹延华处,东、西厢房便空了下来。翁婿两人去了西厢房,丫鬟端上热茶点心。
“北方花茶,茉莉花,说起来,不是衿贵东西。”他亲手给花锦明斟了一杯茶,笑道:“我喝不惯,云....六姐儿几个爱喝得很。”
花锦明双手接过,因水还热,便把茶杯放在桌案上,离席起身,朝曹延轩跪了下去。“岳父大人,我,如今我前途无望,家中生变,无颜再和四小姐过下去,岳父,我对不起您和岳母的托付。”
“岳父,我欲与四小姐和离。”
女婿的这番话,曹延轩是有心理准备的:花锦明是个骄傲的青年,不会在家吃软饭,花家如今也与自家天壤之别,无论他是真心觉得配不上珍姐儿,还是以退为进,把这件事摆出来商量,都会对自己表示一番。
他把花锦明扶了起来,诚心诚意地道:“这是什么话!我若有此意,何必费时费力,管你家的事!珍姐儿若有此意,何必和你一如既往,直接给我说,不想和你过日子,不就行了?”
“贤婿,你家中剧变,难免想的多些,我却自始至终,把你当成一家人。”曹延轩温声道,“旁人盼着女儿嫁的高门,我只盼女儿平安喜乐,和夫婿白头偕老。少年夫妻恩爱深,你和珍姐儿是结发夫妻,互相包容互相扶持才是,前面的路还长着。若遇到个沟沟坎坎,就要和离,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花锦明大声道,“岳父,我配不上四小姐。”
“哪有的事。”曹延轩按着女婿落座,自己也回到对面,笑道:“当年我和珍姐儿的母亲,挑女婿的时候挑花了眼,看谁都好,又生怕看错了,唯独到了贤婿你这里,都觉得你好,连珍姐儿自己,也是点了头的。”
提到王丽蓉,花锦明低下头:婚礼当天,那位满面病弱的女子对自己殷殷叮嘱,只求自己对她的女儿好一些。
曹延轩在椅中端坐,从容说道:“贤婿,你无非觉得,家里遇到那件事,以后便不如我们家了。可贤婿,你也要知道,自古潮起潮落,分分合合,起起落落,没有百战不怠的将军,更没有长盛不衰的家族。前朝张家,出了两个阁臣,权势通天,皇帝也要看他的脸色,一朝败落下来,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本朝李尚书,买豆浆的出身,因天性好学,跟着个秀才考中秀才,受地主的恩惠进了私塾,考中了举人,自觉考不中进士,去做了知县,因清廉自守,做事勤奋,得了微服出巡的圣上赏识,四年升了三级,眼看要入阁了。”
“何况,贤婿,你家是运气不好,旁人知道了,只会惋惜、唏嘘。你还年轻,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这一辈子是踏踏实实的,好好教养喜哥儿、孝敬亲家便是。朝廷有三代不可科考的铁律,从你这里算起,喜哥儿的孩子便能科考,你和珍姐儿勤加保养,还能看到孩子下场呢。”
他给女婿吃了定心丸,又温声道:“珍姐儿那边,对你也是有情义的:方才你看到了,我和她数月未见,当面问她,可愿和你过日子?珍姐儿说,舍不得你,舍不得喜哥儿。”
花锦明身体动了动,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
大概,还是怕珍姐儿看不起他吧,曹延轩把自己和女婿异地相处,也会忧心忡忡。“贤婿,我和珍姐儿商量着,她和孩子调理两年,等痊愈了,便可和你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寄情于山水间,人生在世,再好不过了。之后看看你家,若亲家对你另有安排,便罢了,若你留在京城,便帮我打理家里的铺子吧。”
这件事是花锦明没想到的,惊讶地望着他:西府有多少财富,同为金陵世家的花家是有数的。
曹延轩笑一笑,“家里的事,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不是外出游历,就是埋头读书,买卖上的事,开始有珍姐儿的娘,后面有东府一并打理,或有管家盯着,时候长了,底下的人未免懈怠。你读书算账样样来得,又是经过事的,不妨带着珍姐儿,到处跑一跑,一来有个事做,二来也给家里省些银子。我和你岳母就珍姐儿宝哥儿两个孩子,宝哥儿还小,依仗你和珍姐儿的时候多着。”
这是掏心挖肺的话了,花锦明面上感动,一时间红了眼眶。“岳丈,您,您对我实是,恩重如山。”
曹延轩用老父亲的口吻叹道:“什么山不山的,你啊,好好对珍姐儿就是。珍姐儿这回吃了苦头,遭了大罪,刚刚和我念叨,想出去玩耍....”
之后几息,犹豫和迟疑在花锦明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目光坚定起来。
“岳父,我想到的,您想到了,我没想到的,您也都想到了。”花锦明起身,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他面前,仰头道:“我,我无德,令四小姐伤心,损了身子;我无能,此生无缘仕途,再不能科考;我父无官无职,再无出仕之日,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我家配不上曹家,我配不上四小姐。”
“岳父大人,我定要与四小姐和离,您对我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了。”说着,他磕起头来,额头接触青砖,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曹延轩站了起来,一时间愣住了:自己如此诚恳,如此俯就,换来的依然是“和离”。
他一把扶住花锦明,花锦明不肯起来,他毕竟是练过武的,发力一拽,花锦明不敢较劲,便狼狈不堪地站起身。
“锦明。”曹延轩抛开长辈的慈祥和善,换上对外的冷静干练,“直接说吧,到底为了什么事?”
花锦明想也不想:“我对不起珍姐儿。我抛下她,抛下孩子...”说到后面,已经哽咽起来。
曹延轩盯着他,摇头道:“我刚才对珍姐儿说,若是她和你异地相处,是留下还是去南昌?她便明白你的苦楚,何况,还出了你姐姐的事。至于能不能科考,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家的错,你便是一辈子躺着吃躺着喝,不说我家,亲家亲家母也养得起。唯有门第之论,向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我不说,珍姐儿不在乎,谁能说什么?珍姐儿姐妹里面,有的还不如你。”
他说的是素姐儿秀姐儿两位庶女。
“何况,你们还有喜哥儿。”曹延轩缓缓道,“什么事不能商量,定要分开来?锦明,我向来把你当成亲儿子,你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吧。”
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花锦明显然是豁出去了,“岳父,人生在世,图一个心安,若四小姐一辈子弯着腰,我一辈子仰着头,谁也不会快活。何况,我和四小姐,实在是,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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