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乡侯复又跪下,一副大老粗的模样哭爹喊娘,连声叫屈,又说他们最近采买的人刚带到府上还没有十天半个月,哪能这么快就教出一个女子一身功夫:“老臣要是有那个本事,也不当这什么劳什子承乡侯,风刀霜剑地在南面率兵镇守几十年,不如去开武馆教人习武,也省得一大把年纪了还遭人陷害。”
他这话粗中有细,既道明自己是镇守边防的有功之臣,又从逻辑上说明不可能是他安排的人手刺杀公主,一句话就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而张登的表现就有些拉跨,终究是姜不如老的辣,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情绪激动地陈情表明自己是无辜的,但却言语混乱,叫人听着烦躁。
最终,基于黄老尚书的态度和现有证据,皇帝妥协了,他下令释放黄嘉年,但也没有将承乡侯一家定为谋逆罪。许清元对于这个结果不算十分意外,那些证据是可以洗脱黄嘉年的嫌疑,却也无法直接证明承乡侯为幕后主使,皇帝这或许是见目的达不成,也不愿损害自己看好的继承人的折中办法。
整个事件中,最受委屈的就是公主,为了补偿她,皇帝流水一般的赏赐自不必说,还下令惩罚承乡侯和黄尚书教子无方的过错,让他们两家郑重地向公主赔不是。
德禧殿中,许清元一进来就看见公主正捂着被子呜呜地哭:“杀女凶手,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么?父皇真是好狠的心。”
许清元与临安郡主劝了几句,最后公主收起眼泪,木然着一张脸问两人:“不该哭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如果没有办法改变,我起码应该学着坚强起来,好好利用这份怜惜,对不对?”
“正是如此。”临安郡主大胆明示,许清元也点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
清珑公主含泪微笑,伸手攥住她们二人的手,带着几分依赖、感慨和信任:“有你们在身边,本宫就放心了。”
这件案子最后以歹徒为仇恨皇室的凶恶之徒,借机混进宫中杀害皇室成员为由草草结案。承乡侯管家不严,本应严惩不贷,但念及对方刚来京中人生地不熟,遭歹人蒙蔽,情有可原,罚俸一年,此后二十年不准入京。
据传接到圣旨的当天,张登就吓得大病一场,承乡侯求到皇帝跟前,皇帝指派了太医院院判过府诊治。
万寿节已过,各家宗室本应回到封地,可皇上突然下令说张登身体孱弱,承乡侯劳苦功高,不忍见其唯一的子息受病痛之苦,特恩赐张登驻京修养,并又一封旨意送到观阳伯府,请张闻庭作为张登的伴读一同留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能留在繁华的京城中,谁想回到穷山恶水的小地方熬日子,其他宗室们一夜之间“病倒”一大片。不是这个头疼就是那个腰酸,还有莫名其妙感染风寒咳嗽地下不了床的,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如何在八月这个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候受的风寒。
接受旨意的这两家反应更大。观阳伯府因虐待张闻庭一事被宗正寺狠狠收拾了一番,已经极度不受皇帝待见,而眼下把他们害的这么惨的张闻庭还能留在京中,怎么能不让伯府众人生气,可是经过这么一遭,他们也不敢在天子脚下再犯同样错误,只能用尽酸话挤兑张闻庭。
“同是宗室之后,怎么要你去给人家矮一头做伴读,这不是瞧不起人吗,要是我我就不去。”
“真以为宫里是那么好混的,一个行差踏错,怕不是小命都保不住,还以为跟在咱们伯府上一样安稳呢。”
“他也不瞧瞧自己一个贱籍奴婢生的配不配。”
这些话张闻庭统统当成耳旁风,他拿着皇帝赏赐的金银在外面租下一间屋舍,离开了伯府,这行为被伯府众人知道后自然又是一片痛骂,可这些声音现在已经与他没有了任何关系。
与此同时,在承乡侯府中,上上下下都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就连下人脸上都满是骄傲:他们家世子要留京生活了,这可是以往哪家宗室都没有的待遇——至于观阳伯府那个,不就是个没娘不受疼的庶子吗?留下来是为了照顾自家世子,那都不能算数。
接到旨意后,承乡侯爽朗大笑,他从锡南带来的所有谋士都说这是个好消息,他才最终下定决心让张登留在京城。
“这样的好事自然要留下,儿子不明白父亲之前为何总是犹豫不决。”外界传闻“病弱”的张登满面红光,正一派得意地靠在椅背上,语气中全然如这是自己该得之物一般。
“你年轻气盛,不懂得其中厉害。”承乡侯虽然是个武将,平日中也全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其实心中有几分谋算,“这圣旨上说是可以留人照顾你,可锡南那一摊子军务难道为父舍得下?你看前几日公主遇害那么大的事,虽然咱们确实是受人蒙骗陷害,可皇帝还替咱们遮掩了一番,这代表他心中多么看重你,为父才能放心将你留在这京城中。”
张登有些不舍:“京城如此便利繁华,父亲母亲为何还要回去锡南,等以后儿子荣登大宝,给父亲比锡南军务更安逸的差事岂不好,何必着眼那些蝇头小利。父亲母亲都不在,留我一个人在京城,总是不惯。”
承乡侯拍着儿子的肩膀道:“那是咱们起家立足的根本,我不回去,那军务就要旁落到别人手上。好了,你是要担天下大责的人,怎么能拘泥于这些小情。虽然来京时间不久,但为父相信你已经发现在京城中不是那么好混的,稍有疏忽就会闯下大祸。为父知道你看不起临安郡主、许翰林等一众女官,可我还是要嘱咐你一句,临安郡主作为一个孤女能在宫中安稳活到现在,许翰林一个女官能冲破那帮子酸文人的规矩硬逼着黄老尚书点头允她进入翰林院,她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论心计人脉你现在都无法与他们抗衡。你听为父的,既然皇上重用女官,你与她们结交好关系不会有错。”
张登只得不情不愿地点头,虽然之前已经得罪过临安一次,但他并不觉得对方如何厉害,也没放在心上。
清霖书会的成员难得挤出时间在院子里聚头,与以往不同的是,许清元这次把清珑公主带了过来,因此其他人有些拘谨。许清元介绍道:“郡主,这是大理寺主簿晋晴波,这位是工部水部司主事丁依霜,其他成员有些没考中的已经回乡,也有的被外派做官,目前只剩我们三个还在京中。”
说罢,许清元又介绍临安:“临安郡主,想必你们也认识。”
几人见过礼,坐下后一直没人说话,许清元想让她们明白郡主是她们一边的人,主动问:“近日承乡侯府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吗?”
丁依霜显然正想说这个,她见许清元未避讳临安郡主,便将自己的猜测道明:“皇上像是有意要对张登委以重任。”
话起了头,接下去就好说许多,且此事很可能事关她们女官的未来,四人各抒己见,议论不休。
其他两人几乎确定皇帝是想把皇位传给张登,但许清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翻来覆去地思考,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嘴巴比脑子快,已经吐出了口:“承乡侯顾及着锡南那边的兵事,应当不会在京城逗留太久,若把皇上的态度这一层因素撇去,独自留在京中修养学习的张登,那不就跟人质没什么两样吗?”
许清元并没有忘了,直到现在,皇帝还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让张登名正言顺入主东宫的事,不知承乡侯是被巨大的利益冲昏了头脑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想要搏一把大的,居然敢把儿子一个人留在京城。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讨论过后, 两人开始逐渐认可许清元的想法确实有几分道理。临散场时,晋晴波说:“今日下值前, 大理寺卿托我传达一句话:黄老尚书和他于下一休沐日在府中恭候。”
许清元连想都不用想果断拒绝, 她虽然不想成为皇帝的走狗,但更不想与黄老尚书这种给女官使过无数绊子的老狐狸扯上什么关系,而且她万一真的赴约, 起码在现在这个阶段,皇帝说不定会直接将她视为弃子,她没有依仗, 怎么敢再跟黄老尚书那边耍心机。不过:“宴请倒是不必,你跟他说我有一个请求, 希望他能准许。”
临安郡主捎着许清元往回走,她们乘坐的是皇帝赏赐的一架马车。这车从外面看已经是气派不凡, 等到许清元进去才发现里面更是处处精致周到。车内不但宽敞无比, 座位上铺着崭新的蜀锦织金的软垫,就算坐五六个人也很富裕, 而且马车中间还摆放着一个精巧的案桌, 上面放着官窑的一套茶具。许清元仔细观察后发现那案桌跟马车底面有活扣机关, 一般不会轻易游晃,拆卸洗刷也比较方便。马车角落里还有个利用了类似机巧的置物柜,上面留出一列小抽屉。等坐下后,许清元稍稍撩起帘子才发现车窗是玻璃做的。
跟这马车一比,许清元家那辆比三轮车和最新款跑车的区别还要大。临安郡主没注意到她的小反应, 倒是对她方才在小院中的猜测给予了肯定:“其实我也早就觉得不解,皇上一向不轻易表露圣意, 为何这次做得这么明显。”
而她以往最熟悉的如此明显的态度, 就是皇上利用自己作为展现兄弟友爱的工具, 所以自然由己推人,猜测其中可能有内情。
临安郡主倒好茶水,示意许清元自取:“不久前太常寺已经拟定下月的祭祖大典事宜,我打探到一个消息。尚衣局派人去给张登量身,准备新制衣服。”
“宫内的尚衣局我记得只给帝后、后妃及皇嗣制衣吧?”许清元回想自己所学的礼仪知识,不解道,“这么说皇帝还真是想把皇位传给张登?那郡主方才怎么又说我的猜测有道理。”
“这便是那位使的障眼法,连我也差点被蒙蔽了去。尚衣局给他缝制的根本不是皇子祭祀穿用的冕服,而是世子穿的七章衮服。”临安郡主微微讽笑,“恐怕承乡侯也是得知了前半截消息,所以才放心回乡的吧。”
“所以,皇帝是想收拢锡南的兵权?会不会在公主遇害这件事上黄尚书没有咬死承乡侯,也是怕扳倒了他,权力终归会落在……”许清元没有说完,但她知道郡主明白自己的意思,皇帝拢权之心日盛,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临安郡主点点头:“不错,看着吧,说不准当初指认张登的黄老尚书,以后还会帮他许多次呢。”
回到许府大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许清元本来想回房好好洗洗睡一觉,谁知道刚一迈上台阶,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守在那边等人。离的近了,许清元才认出眼前居然是大理寺秘牢中的两个狱卒。那两人看见许清元归来,小跑上前“扑通”两声跪在她身前,纳头就拜:“多谢许翰林指点迷津,要不然我们哥俩的小命都保不住。”
见两人磕头不止,许清元忙让门房把他们俩搀扶起来:“两位快起来吧,是你们办办事得力,才救了自己,谢我做什么。”
“要是没有大人神机妙算,我们怎么知道会有这种怪事。上面一旦发现犯人有闪失,一定会拿我们开刀,我们一没地位二没关系三没钱财,那才叫任人宰割。无论如何,多亏有大人,我们俩人家底单薄,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您,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玉笛,请您千万不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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