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年—————————————
角落有个少年,自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便是沉默寡言的。他的目光几乎不会融进人群里,总是淡淡地注视别处。
因为他看起来如此不合群,所以他所处的地方看起来如此冷清,如此特别,阳光、空气,他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明朗与清澈。
这样的角落吸引着一束从另一个冷清的角落投来的目光,这束目光充满好奇与惊讶,于流转与探究之中瞥见了那一侧透明镜片之后他透着沉思和傲气的眸子,逐渐地,这束目光里的惊讶被欣喜替代。
这束目光不厌其烦地越过人群,连接两处角落,一遍一遍,慢慢体味那份从未有过的、隐秘而珍贵的、特殊的类似共鸣的心情。
就好像匍匐在土里时看见了另一端开始松动的土壤——那很有可能是个同类,是自己的同伴,也是自己向往的方向。
想努力挖掘,想和对方有更多联系,以后,不论是选择继续匍匐于寂静黑暗之中还是破土而出,都会是开心的吧?
这或许是个转机,因为,主动和热情的念头已经慢慢冲破了习惯性的被动和封闭……
他太特别了。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如此害怕失去和一个人结识的机会,仿佛错过了以后便不再会有。
许一零有个秘密
——每当她看见那一位名叫蒋言柯的同学、或是看见他的名字,哪怕只是听见别人念出他的名字,那一刻,无论天气晴朗与否,无论周围嘈杂与否,画面总是显得那么接近她看过的漫画定格,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她只觉时光在那一刻为她停留了一会儿,好让一种无形的、美妙的、代表甜美的旋律去缭绕她的心房,点缀她的心情。
她的心底被一种新奇而特殊的向往浇灌出一株萌芽。
蒋言柯。
她装作在背后的书包里拿东西,不经意地瞄一眼他的方向,而后闪烁的瞳孔倏地避开,眼底流动着近似胆怯的光,剩下的时间里她漫长地、默默地在齿间反复咀嚼一种能够轻敲心脏、灼热脸颊的情绪。
“蒋言柯。”
她在语文老师的办公桌上看见了写着他名字的作文本,里面用下笔极重且十分端正的字体叙写了他在益城博物馆的所见所闻,作文被老师评上了优。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开始更加好奇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好奇他在那些沉思的时刻是否也和她想过同样的问题。
“蒋言柯。”
她听见老师在喊他的名字。他在集体活动做游戏的时候输了,被叫上去表演节目。她托着腮,看他拘谨地走上去,听他用别扭的音调十分勉强地唱了一首歌,她发现那首歌她听过,发现他在做自己不擅长的事的样子也很有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终于慢慢和他熟悉起来,从一开始只是互记名字,到见面的时候会互相打招呼,再到后来能进行一些简单的聊天。
家里装了电脑的第一天,许一零就忙不迭地申请了大家都在玩的社交软件的账号。不知怎的,她害怕去直接跟蒋言柯要他的社交账号,而是迂回地加了其他同学,找到显示他为共同好友的消息,让自己加他好友的行为显得自然一些。
她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她知道了他的生日、星座、血型、喜欢的颜色和食物的口味。
她没想到,记东西居然可以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她开始留意他发的动态,留意他最近在看的电影、电视剧,留意他最近在玩的游戏、在听的歌曲。
他们在网上聊天,讲自己以前经历过的事,还有对某些作品的理解。他对她说,他好像从没有和哪个女生聊过这么多话。
她很开心,因为她和他看起来都是特别的。
或许是注定的。
蒋言柯在体育课上被拉去玩真心话大冒险,许一零特意去看了。得知他更喜欢长头发的女生之后,许一零留了一年多的头发,她每次总是编出各种理由,说什么都不让母亲带自己去剪头发。
渐渐地,她发觉自己在念蒋言柯的名字的时候变得有些困难,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挡她,即使她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不得不提到他的名字,她也是快速地念完,好像“蒋言柯”这三个字是什么烫嘴的东西。
她生怕自己藏得不够好,为念出名字的语气里掺杂太多情绪,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被别人听出端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当时心里有多紧张,自己的眼神有多飘忽。
她明白这些代表什么。
她喜欢蒋言柯。
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明确的喜欢。
但平时她得藏着。这是个秘密,几乎谁都不知道,同学、父母,还有和自己无话不谈的哥哥。
或许在阅历丰富的大人眼里,她现在经历的事、她所拥有的各种情绪都是幼稚、可笑甚至无足轻重的,但在这时的她眼里,她已经掀开了童话书的第一页,她自己就是中心,她的任务就是呵护那株与喜欢这种情感共生的萌芽,让它生长,直到它在自己心灵的土壤里长成参天大树。
许一零已经努力尽量不向其他人透露,她期待这个秘密最后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由她自己光明正大地宣布出来的,她想象过各种那天的样子,只等自己走进其中一种。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某一次,学校组织了一天一夜的校外综合实践活动。
活动结束的时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
她回到家打开门,不曾想,映入眼帘的,竟是大发雷霆的母亲、严肃的父亲和不知所措的哥哥,还有她那一本大概是母亲帮她铺床垫时被翻出来、如今又被扔在餐桌上的记录和蒋言柯有关的私事的密码本。
密码本的密码锁已经被掰下来了。
她没预想过这样的场景,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家里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盯着她,尤其是母亲那双写着凌厉和失望的眼睛。
她分不清那一瞬间她是什么心情,她最清楚那本子里面写过什么,即母亲会看到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根本无法承受,恐惧、惊慌、极度的羞愧,还有得知自己的秘密被迫剖开的难堪、怨恨,那些最糟糕的情绪如同无数黑压压的乌云,在她弄清楚自己正身处何境的一刹那全都涌进她的大脑。
她不敢继续往里走,就站在门口,听母亲骂完了她所有能想到的话:
她连家里人的纪念日都没有用心记过,却把一个外人的生日和喜好记在本子上。
她不仅是个不称职的家人,也是个不称职的学生,是个没脸没皮的混蛋,因为她在学习的阶段胡思乱想,竟然不知羞地说自己有喜欢的人,还把那个人的名字在本子上抄了很多遍。
她记录下了很多她为那个外人做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却让她自我感动的事,这幅样子让母亲觉得无比嫌恶……
许一零在原地站立很久,一直没有其他动作,直到母亲说要打电话给班主任和那个叫蒋言柯的孩子的家长。
她立刻冲上去紧紧扣着母亲的手腕,极力地摇头,求她不要打电话。
离母亲更近之后,母亲愤怒的眼神就这么自上而下地砸进她的瞳孔,砸得她双瞳酸疼,腿变得使不上力气,她几乎是半靠在母亲身上的,扣着母亲的手连同整颗心脏都在剧烈的发抖。
此刻她只有这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母亲把电话打出去。
她必须劝说母亲。
争取对方的理解或者认错并表示悔改,这是两种方式。让她惊讶的是,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否决了前者。
她向母亲发誓,保证她以后不再这样,好说歹说求母亲原谅。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才终于表示自己暂时不会打电话。
晚饭后,她一直把自己和那本本子锁在房间里,期间许穆玖似乎来敲过门,可她没有在意也没有应答。
原本,她在对母亲说完保证之后,看见那个本子时心里是有气的,气自己没有把本子藏好,也气母亲没有经过她允许翻看她的东西。她要当着母亲的面把本子撕烂、丢进垃圾桶,然后吼一句:
“这样你们满意了吧?”
想起母亲骂她的那些话,她又觉得自己理亏,蔫蔫地把本子收起来,打算找时间默默地把它处理掉。
她在房间盯着本子想了许久,还重新把里面的内容翻看了几遍。
这不是她喜欢蒋言柯的第一个年头。不知不觉已经发生过这么多事。
一页接着一页,她甚至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自己当时写下那些字的心情。以前的她特地标明了日期,写下了她希望自己能永远记住的细节,生怕它们会被时间冲淡。
她相信那个人是来“救”自己、和自己成为同伴的,她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
她没错,只是时间错了而已。
总有一天,时间也会是对的。所以她要等着。
她和母亲保证过自己不再喜欢他,可她知道这一定会成为谎言。
最后,她没舍得处理掉那个本子,而是把它里面的内容撕下来,夹在别的本子里,藏到了更隐蔽的地方。
她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长到即使有了喜欢的人也不会被母亲指责的年纪。
蒋言柯。
许穆玖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不是很深刻。
这让他不禁想起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喜欢的那个叫沉柯的女孩名字里也有“柯”,他以前还跟许一零聊过沉柯。
他平时在外为了融入群体和维护乖学生的形象,隐瞒、隐忍过不少事,但这么做对他来说太累了,所以他在家和许一零相处的时候往往有比平时更为旺盛的表达欲。在这一点上,许一零同他是一样的,彼此的身份让他们实在没什么好戒备的,所以他们的聊天也没什么避讳,可即便如此,许一零还是几乎不跟他提蒋言柯的事。
直到母亲拿出了许一零的笔记本。
他才知道,原来许一零在小学也有喜欢的人,他甚至怀疑这也许是大家都必须经历的。
还有一点让他在意的是,他觉得自己有些失败,他自己没遮没拦地跟许一零说了许多,但许一零在如今这件性质相同的事上对他透露的内容十分有限,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平衡。
他盯着母亲手里的本子看,估计许一零没跟他说的那些应该全都记在里面了。
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
他和父母就像三个审判官一样,那一刻他自己好像也成了“家长”。他接过母亲手里的“罪证”,看到了母亲眼里明显的怒火,知道许一零回来之后肯定免不了一顿骂。
“你最好别跟她一样整这些东西。”母亲甩开本子,也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讪讪地应付道“没有”,心想还好他没把他自己的糟心事往本子上记。
说实话,他并没有觉得这种事有多严重,因为学校里的学生提到这些事的时候一般都是调笑的语气,而且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控制的。
不知怎的,一想到许一零藏着掖着没跟自己说的那些事最后还是被父母知道了而且她还要因此挨一顿骂,许穆玖竟然有些幸灾乐祸。
在他态度不是很严肃地打开那本本子之前,他想象过里面会记录什么内容,大概是一些与他以前经历相似的心情和一些她做过的、他以前也做过的、也许现在提起来很羞耻的东西。
事实证明,确实有。
对喜欢的人的欣赏和夸赞、对自己的看法、猜测那个人的想法以及对未来的想象,还有记录和对方关系的熟悉程度,打听对方的喜好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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