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年——————————————
隅中的阳光被厚厚的麻布帘拒于教室窗口之外,透不进一丝到教室内的投影屏上。
“虽然不是直接得出答案的,但也是送分题啊。”数学老师左手叉腰,右手对着屏幕敲敲打打,听得人心弦紧绷。
教室里所有人都能够清晰地看到屏幕上被展示的某位倒霉的同学上次周测的数学试卷,却不是所有人都在看那张卷子。
数学课堂是所有课堂里最安静的,只有几个一向在课堂就比较活跃的同学和数学老师互动。其他的学生里,用书作掩饰以便假寐的只是一小部分,相当一部分学生都在埋头书写,写的不一定是笔记,还有可能是作业,甚至屏幕上那张卷子的主人也只是在老师手持教鞭敲打屏幕的时候才抬头、用惊慌无辜的表情回应老师投过来的凌厉目光。
隐约还能听到隔壁班的老师在给学生们放电影。
“来看下一题。”
黑板擦落到板槽的瞬间拍起一层粉笔灰。
下课铃声响起,淹没了第一排同学的呛咳,松开了许穆玖心里紧绷的弦。
万幸数学老师没有再讲两分钟,而是赶着去开会,撂下一句“下午再讲”就匆匆出门了。
许穆玖盖上笔盖,把作业摞好放在课桌左上角,然后便把头埋进手肘间。
大脑中关于题目的步骤仍在运转,不久,困意袭来,意识涣散,周围的吵闹声渐趋悠远。
“许穆玖,先别睡,有事。”同桌用力摇晃许穆玖的肩膀。
许穆玖趴着抱住了头,“不打球。”
“打你个头!”同桌把许穆玖从座位上拽起来,“老陈让你捧作业去。”
许穆玖极不情愿地离开座位,赶去办公楼。
初三的教学楼离办公楼最远,中间还要经过初一初二的教学楼。自从上了初三,他才发现初一初二的教学楼原来比初三的吵闹这么多。
不过,他此刻并不怕吵闹声扰了自己的睡意,因为睡意早在他踏出教室撞进阳光的那一刻就消失了大半,更是在他企图看手表估算自己还能睡几分钟却被表面反光闪了眼的那一刻消失全无。
从办公楼回教室的路上,他同样赶得飞快。就算回去不能睡觉了,趴在桌子上歇一歇也是好的。
陈老师的办公室在办公楼二楼,许穆玖所在的初三(10)班在最后一栋教学楼的三楼。以前,他习惯先上楼再穿过楼间连廊回自己的教室。
经过初一的教学楼时,他瞥见初一(8)班的班牌,突然停住。
初一(2)班,许一零的教室,就在下面一层楼,离这里很近,下个楼也不费什么劲。
许穆玖决定去初一(2)班门口路过一下。
转身下楼的时候,他跟自己打了一个赌:许一零现在一定趴在座位上睡觉。
他觉得自己一定能猜中。
他有时会和自己打这样的赌,赌自己能猜到许一零在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这原本是许一零喜欢做的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受她影响,跟着这么做了。
今天早晨,许穆玖和许一零睡眼惺忪地去乘公交车上学。平常都是满座的公交车难得空出了一个座位。
许一零眼疾手快,拉着许穆玖走过去,许穆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摁在座位上。
他知道许一零是想把坐在座位上方便打盹的机会让给他。
那怎么能行?
许穆玖准备起身,肩膀却被许一零用力地摁着。明明刚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现在居然使这么大劲。
硬要说起来,挣脱开也不是难事。不过动作太大引起其他乘客注意就糟糕了,不知道的人怕不是得以为他们不是要让座,而是要打架。
许穆玖决定语言说服许一零坐下来。
“你先放开,要让也该是我让给你啊。”
“为什么?”
许穆玖刚想回答,却听见许一零说:
“我不是老弱病残孕,凭什么就得让着我?”
“怎么不是?”许穆玖玩心起,一边数一边把许一零扒在自己肩膀的手指头一个个掰开,忍不住开玩笑道,“你,‘弱’。”
“你还‘老’呢!”许一零瞪了许穆玖一眼,单手捂住许穆玖的双眼,“我只知道,你要是再不睡,就得变成‘病’了。”
突然而来的黑暗让许穆玖下意识地合上眼皮。脸上的皮肤敏感而清楚地感觉到覆在眼睛上的手不是自己平时那只,而是现在这只面积更小、触感更软的,因为出门之后紧握着自己的手走了一段路,在站台又吹了风,掌心沁着些许黏腻的冷汗,这种奇异的触感反而令许穆玖一时难以入睡。
冰凉的手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睫毛在掌心轻轻扫了几下,却在感觉与对方脸部的温差时变得迟钝。当许一零意识到这么做会让许穆玖的眼睛不适,她连忙撤回了手掌。
奇异的触感消失了,突然而来的光亮同样刺得许穆玖睁不开眼,他皱了皱眉,耳边响起许一零的低语:
“睡吧,到站了我叫你。”
他就这么在不可思议的熟悉和安心中放弃了抵抗,直到许一零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其实,中途因为颠簸,他醒过两次,但没有睁眼,更没有抬头看她,似乎必须睡足一路才算没辜负她的好意。
下车前往学校的路上,他告诉许一零,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不料对方竟反过来问他:
“可是你很困,你不想睡觉吗?”
“我......”许穆玖顿觉语塞,一想到在站台站着都能打瞌睡的自己面对许一零的真诚发问,却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根本不想睡觉是件多么虚假的事情,他只好答道,“想,但是、但是你也困啊。”
“不困。”
“你......!”自己都如此诚恳地回答实话了,对方反而嘴硬不说实话。
许穆玖扭过头要和许一零理论,许一零猛地拽了一下许穆玖的袖子,毫不示弱地睁大了眼睛反瞪回来,仿佛是在极力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我不困。”
“就会骗人。”
许穆玖透过初一(2)班开着的后门看见教室里沉睡的许一零,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早上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许一零的座位在教室最里侧倒数第三排,窗外的广玉兰树好心地为她遮了些刺眼的光,但这对她来讲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她睡觉的时候喜欢用双臂把整张脸都埋住,两只手缩进袖子里。
所以漏进来的阳光尽数洒在了她的头发上。
被太阳晒过之后的发丝蓬松柔软,浸满了太阳独有的暖意,从指尖流过指缝涌入掌心,让小时候无意间触碰到的许穆玖恍惚地以为他抓到了三足金乌翼梢落下的羽毛。
如果他有相机,他很想把刚才那一幕拍下来。
不是出自别的原因,他只是很喜欢这种安定又简单的画面,像一首轻音乐、一段林间漫步、一杯纯牛奶,在他千万次于内心控诉压力太大之后告诉他:
生活里还有一大片很安宁、很稳固的地方。
只路过看了一眼,甚至脚步都不多停留,许穆玖就得赶回自己的教室发作业。脑海中还残留着洒在许一零身上斑驳的光影。
许一零就这么在许穆玖的视线里消失,只剩眼前穿梭的人群。
这样的分别就像早晨的时候那样匆忙。
在涌动的人群里,她冲他挥挥手,转身进了初一的教学楼,而他继续赶往初三的教学楼,回忆着刚才分开前许一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跟我客气什么啊……”
总是在他们之间重复的一句话,在她帮他充暖手袋的时候、替他罚抄课文的时候,在父母批评他而她为他求情的时候……
三岁那年的一月,世界上诞生了那么多生命,只有许一零选择诞生到了他们家。
许穆玖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他和许一零是家人,因为他能和这样的家人朝夕相处。
捧着作业回到教室,还没上课。
“老师说让你下午第一节课下去找他。”许穆玖回到座位,把同桌的作业本从最上面第二层抽出来递给他,“你这习题本怎么回事,还夹着一张纸?”
“我弟,长牙了,见什么都撕着啃,”同桌苦着脸接过作业本揣进了抽屉,嘟嘟囔囔地抱怨,“我爸妈一把年纪了生什么二胎啊,小讨债鬼,亏我回家还给他换尿布,他就这么对我的。”
“咳嗯!”许穆玖撇过头掩饰自己的笑意。
“我的悲惨经历很好笑吗?”
许穆玖摇摇头,继续去发别的作业,只留给同桌一个同情的表情。
上课铃声响彻校园,校园里的人仿佛是钟表,在这一瞬间被拨快了指针。
许一零从短暂的梦境里醒来,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最终聚焦于空荡的黑板。
大致地回忆了之前课程的内容,她意识到,这节课是班主任的课。
班主任不喜欢看见学生在课间睡觉,因为她觉得课间睡觉的学生没有“朝气蓬勃的学生”的样子,这样根本不是学习的状态。她开学的时候就提过这一点,但似乎没有人在意,一些课间睡觉的人依旧我行我素,许一零就是其中一员。
许一零明白班主任说的有道理,但这份认可在排山倒海之势的困意面前不堪一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于是她就陷入了认可到抵抗失败到自责的死循环。
早睡很难做到。哪怕完成每天的学习任务之后已经很迟了,许一零也总得挤出一点时间娱乐,否则她会因为觉得压力大、生活失去乐趣而感到极度委屈,甚至会因为烦躁,继而开始莫名其妙发脾气。
许一零有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人对追求快乐的念头竟然可以这么强烈,有时候会愿意为此忽略行为的错误。
熬夜的结果就是,她,还有许穆玖,两个人早上在站台等公交的时困到恨不得整个人贴在指示车牌下面的杆子上。
她还可以在课间稍微休息一下,但许穆玖现在是初三的学生,并不是每个课间都能用来休息的,所以她把在车上补眠的机会让给许穆玖了。
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可许穆玖觉得接受她的好意是让她吃了亏,还给她解释了一通,大意是他身为哥哥,不能叫妹妹让着自己,就算有什么困难,那也得他自己提出来。
什么“哥哥要让着妹妹”、“大的让着小的”别人可能不清楚,可她不会不清楚,许穆玖从小就很讨厌这种说法,现在不过是拿它挂在嘴边当逞能的借口。
许一零对许穆玖这种心口不一的行为早就习惯了。她总结出:他之所以不想接受她的好意,是因为他认为这样自己就丢了面子。
也许是因为从小缺乏认可和赞赏,许穆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反感努着劲去做某件事,可他其实一直对表现自己这件事持特别执念,他会因为失败自责,会在各种地方逞能,哪怕是在提不上嘴的很小的一个方面。
又或许,他的行为与这无关,他只是进入了某个阶段,莫名自信,就和许一零认识的其他人一样,他们总相信自己可以让手里的纸团完美入篓,相信自己和对面的人比掰手腕一定能赢,相信自己是最厉害的,相信自己能做好每一件事,恨不得对全世界昭告对他们自己来说什么困难都不值一提。
逞能,并且间接性发作,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班主任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压下铃声结束后班上仍未停止的窃窃私语。
“宣布一件事,下周我们学校要开展秋季运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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