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往上有一片占地面积不小的竹林。
这片竹林归属寒山寺,陆氏集团斥资修葺寒山寺后,住持投桃报李,将这片竹林划做韩茵的临时清修地。
陆怀砚令人在竹林深处建了一排竹舍,又在竹林外砌了层又高又厚的围墙,围墙东面豁了一道雕花铁门。
此时他就站在那道铁门外,抬高伞檐,低身将右眼凑向门锁。
“滴”的一声,门锁开了。
整片竹林被雨水润出厚重的绿意,雨敲密竹,轻轻重重。
陆怀砚没什么赏景的兴致,穿过竹叶泄下的雨瀑,来到竹音湖边的一间竹舍。
韩茵正在里头烹竹叶水,听见动静,也没起身,只轻轻说:“门没关。”
陆怀砚收伞入内,在玄关处脱了鞋,往里走。
韩茵他眼,见他肩膀和裤脚被雨水洇出一片暗色,连忙说:“先回你屋子换套衣服,这天气可禁不住受冻。”
陆怀砚不甚在意地拉过一块蒲团坐下:“无妨,冻不出病。”
韩茵只好给他倒了杯刚煮好的竹叶水:“你打小就不听人劝,也不知谁说的话你能听得进去。”
陆怀砚从来不顶韩茵的嘴,闻言笑笑,接过菱花杯,低头喝了口。
韩茵这时才发现他没戴眼镜,不仅眼镜没了,右侧脸颊还多了道刮痕,她动了动唇。
似是猜到她要说什么,陆怀砚眉都没抬一下,说:“风吹跑的,树枝刮出来的。”
韩茵:“……”
她着窗外,语气犹疑:“这风还能大到吹跑你的眼镜?”
陆怀砚面不改色:“嗯,意外。”
韩茵对他说的话从不怀疑,轻点了下头:“你没近视,戴不戴都行。”
这副眼镜是陆怀砚二十二岁那年,陆老爷子亲自给他戴上的。
说他眼里戾气太重,需要挡一挡。
要不然,没人敢同他做生意。
那一年,是陆怀砚从国外回来的第四年。
归国短短三年,他将陆进宗名下的企业全部搞垮,并蚕食掉陆进宗在陆氏的大部分股份,将陆进宗像丧家犬一样赶出了集团董事会。
如此雷厉风行、亲不认的手段叫陆老爷子又是欣慰又是担心。
当然,陆老爷子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陆进宗是他亲自赶出陆氏的。
儿子和孙子势不两立,他毫不犹豫选择更出息更有手段的孙子,陆进宗拿他死去的老娘说情都没用。
一副眼镜牵起了不少回忆,韩茵古井无波般的眼眸起了波纹。
当年一场大病叫她在鬼门关外徘徊了好几年,又兼之礼佛多年,她其实对许多事都淡了。
唯二两点牵挂,便是眼前的儿子与韩家。
望着儿子清隽冷硬的脸,韩茵又想起下午那会,了庆住持说的话。
她忧心忡忡道:“住持说你明年会有血光之灾,我知你从来不信这些,但你就当是为了安妈妈的心,凡事小心些。”
陆怀砚:“知道了,我会小心。”
韩茵一贯猜不透她这儿子的心思,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叹了声:“去年了庆大师还说你今年红鸾星动,眼下离年底也没多久了,你有遇到什么合适的人没?”
陆怀砚握杯的手微顿,掀眸韩茵:“红鸾星动?”
韩茵:“……我同你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是吧?”
这话她去年就同陆怀砚提了,很显然,他是一个字都没记住。
想到他今年一大半时间都在国外,又打小不近女色,韩茵顿了顿,说:“妈妈对你另一半也没要求,外国人也好,男人也好,只要你喜欢,都可以。”
“……”
陆怀砚放下菱花杯,双手撑身后,散漫笑道:“您还挺开明。”
韩茵:“要不是怕你以后太过孤独,你想独身一辈子,妈妈都不介意。”
这孩子亲缘太过单薄,至交好也只有寥寥几个,她是真担心哪日她与陆老爷子不在了,这世上连个关心他的人都没有。
她这身体也不知还能撑多少年。
一想到这,韩茵也没了继续这话题的心思,重起了一壶水,谈起别的事儿。
“阿礼前两日又给我发信问瑟瑟的情况,你上回说她好得很,我还不信。今天见到,倒是有些信了。”
陆怀砚面色淡了些:“他又来吵你了?”
若不是岑礼找韩茵做说客,来桐城的那日,他不会进去“忘川”的后院。
现下回想,倒是十分庆幸那日进了“忘川”后院。
韩茵将铸铁壶放上铜炉,边起火边说:“你也别怪阿礼那孩子找我做说客,那毕竟是他妹妹。你以前不还挺照顾瑟瑟的吗?小时候她掉入莲花池,还是你将她给扛回来的。”
陆老太太莲,陆老爷子特地在老宅修了处莲花池,里头种了不少莲花名品,还养了一池锦鲤。
那年陆家设宴,江瑟不知怎地掉入莲花池里。正是盛夏,池子里的莲枝莲叶繁茂,她手脚被缠住,差点没淹死。
还是出来找人的陆怀砚将她从池子里捞出来,扛回韩茵的屋子的。
那会小姑娘才七岁的光景,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没掉呢,明明吓得脸蛋儿都白了,却还是强装镇定地同韩茵说:“韩阿姨,我能同您打个商量吗?”
韩茵笑问:“是不是要我给你保密,不同你爸妈说?”
江瑟点点头。
韩茵伸出小指,说:“你答应阿姨以后不能一个人跑去莲花池玩儿,我就答应不同你爸妈说。”
小丫头忙伸出手指勾上,生怕她反悔似的:“我答应您。”
思及过往,韩茵没忍住笑了笑,着陆怀砚说:“你怕是都忘了吧?你把人往沙发上一扔就不耐烦地走了。”
“没忘。”陆怀砚也笑,“您那日不仅给她洗澡扎头发,还叫我悄悄将她的衣服拿去烘干。”
韩茵倒是忘了烘衣服这茬:“你瞧瞧,小时候的你还是很体贴人的。”
陆怀砚不置可否,将菱花杯里的水一饮而尽,说:“成,既然您想要我做个体贴人。下回她来找您,您同我说一声,我过来给你们沏茶。”
-
“扛?那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他怎么还提起这事儿啊?”手机屏幕里,郭浅“啧”了声,“要不是我哥腿短,英雄救美的人才不是他!”
江瑟擦头发的手一顿,了支在桌面的手机一眼:“等你哥来,我大概淹死了。”
“……”
郭浅摸了摸鼻子。
当年要不是她非要吃莲蓬又不会游泳,瑟瑟也不用遭这么一趟罪。
她讨好地笑笑:“你说刚刚要是不让他送你,他真会扛你下山啊?”
江瑟垂下眼:“不知道。”
郭浅:“我觉得不会。虽说这种毫不怜香惜玉的事他陆怀砚的确干得出来,但他什么时候这么热心过?我哥可不止一次警告我,说咱们这圈子里的人,就属他最凉薄最不能惹,让我喜欢抠门岑也不能喜欢他。”
江瑟当年那点少女情怀,除了岑礼与季云意,也就只有郭浅知道。
她的大美人宝贝,可是头一回那么努力地追在一个人身后。为了能到陆怀砚的身边去,不知逼着自己做过多少不喜欢做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郭浅到这会都不知道为何江瑟一夜间就不喜欢陆怀砚了。
明明曾经那么喜欢过。
结果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连半点过渡都没有。
那股绝情劲儿叫郭浅一度怀疑江瑟是不是真喜欢过陆怀砚。
但不管如何,能叫她的大宝贝对陆怀砚断情绝,那一定在陆怀砚做错了什么。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谁错都不可能是瑟瑟错。
“管他会不会。”江瑟扔下擦头巾,去厨房倒水,“反正以后也没什么机会接触了。”
郭浅摸了摸下巴:“公道说一句,要不是他性格太讨人厌,我觉得陆怀砚还挺符合小姑姑说的那个人。”
江瑟喝了口水:“什么人?”
“中又中用的人啊。”郭浅笑嘻嘻地说,“他那皮相的确挺招人,要不然当年你也不会被迷了眼。”
江瑟咽下嘴里的水,放下玻璃杯,意味不明地说:“皮相这东西太虚了,不排除依旧是绣花枕头的可能性。”
郭浅噗嗤一笑:“这可能性比较小,你记不记得以前朱茗璃追过陆怀砚一段时间?”
朱茗璃追陆怀砚时高调得不行,整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
那是江瑟大学毕业第二年的事了,她刚与傅韫订婚,朱茗璃就放言要追陆怀砚。
喜欢陆怀砚的人不少,但像朱茗璃这么高调的还挺少见。
不过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置喙。
每个人都有坦坦荡荡喜欢一个人并坦坦荡荡说出来的权利。江瑟对朱茗璃虽无感,却也不会因为她高调追人就笑话她。
“记得。”她往客厅走,边心不在焉地问,“怎么?她把陆怀砚睡了?”
“她倒是想啊,问题是陆怀砚那会忙着将他老爹撵走,根本没时间理睬她吧。”郭浅嗤了声,翘起了二郎腿,“不过呢,她的确是亲口说过咱小陆总天赋异禀。据我所知,她手里有一张宝贝到不行的照片,我猜那玩意儿一定是陆怀砚的照片。”
“……能聊点儿别的么?”江瑟对这些旧人旧事实在提不起兴,“要不聊聊你这学期怎样才能不挂科?”
“……”
拉着江瑟又闲扯了几分钟,郭大小姐终于舍得挂电话。
江瑟摁灭手机,在沙发坐下,顺道拿起遥控打开电视。
正好是桐城的一个本地频道。
电视里记者正好在莲安旧区采访,镜头在锦绣巷里一晃而过。
从锦绣巷带回来的旗袍就放沙发上,江瑟刚回来时已经拆过。此时敞开的纸盒里,旗袍安静地躺着,绣着喜鹊登枝的那一面朝上。
她盯着那只喜鹊了几秒,伸手捞过,贴着脸上白得晃眼的肌肤,闭眼,缓慢摩挲。
柔软的布料还带着被雨浸染过的潮意,黑线勾勒而成的凸起比棉布还要柔软。
片刻后,江瑟睁开眼,放下旗袍,起身进房间,打开电脑,从一个加密的文件夹点开一张图片。
图片里赫然躺着半块烧剩下一半的破烂布帛。
纯白的布帛被火熏成暗沉的灰色,中间的断裂处有一团黑色绣线。细细一,黑线隐约勾勒出的是小半截鸟身,上头只能清两片长尾,一片朝上,一片朝下。
人在某些事上的习惯是总是有迹可循的,譬如说字体、譬如说画迹,又譬如说刺绣时的走线特征。
把张玥画的几只长尾鸟贴在图片下方比对片刻后,江瑟凝神,目光缓慢扫过画稿上的长尾鸟足。
图片那半截鸟身依照比例,本该同画稿的上的鸟一样,有脚。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
“无足鸟……”江瑟喃道。
当初那块擦走她脸上血迹的手帕里绣着的,原来是一只无足鸟。
-
房间漆黑,只有电脑屏幕上的幽光亮着。
手机忽然震了下,一条短信进来。
江瑟低眸了眼。
陆怀砚:【查邮件。】
不用查都知道,邮件里发来的肯定是曹亮的视频。
这条短信同他前两条短信挨着,只有寥寥几个字。
却也是这几个字,将她拉回寒山寺的那场雨里。
郭浅问她陆怀砚会不会真的敢扛她下山。
其实她知道答案。
他敢。
男人说出那句“你也不是没被我扛过”时,语气轻淡,眼神却是重而烈。
江瑟知道他是来真的。
她没愚蠢到有人给她撑伞她还要拿乔作态。
听完陆怀砚那话,二话不说便转身步下木阶,淡声说着:“既然非要送我下山,那陆总记得把伞撑稳了。”
下山的这一路,风大雨斜,陆怀砚这伞倒真撑得极稳,印着寒山寺字眼的黑色大伞泰半遮在江瑟那边,没叫她沾湿半分。
到停车场时,他等她坐上驾驶座后,方缓步退到路灯下。
天色暗暝,雨雾昏茫。
两束车前灯大喇喇照着,雨珠坠那扇光里,如同浮荡在宇宙中的星芒。
男人就像是站在宇宙中央,半垂眼皮她。
江瑟没急着起车,透过雨刷刮出的透净玻璃,带着探究的心理与他对视,试图清他的眼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怀砚似乎笑了下,摸出手机,单手在手机里敲打,再度过来的瞬间,江瑟的手机震动了下,一条来自于他的短信弹出:【江瑟,审视完了吗?】
几秒后,又是一条信息:【需要我坐进车里,让你慢慢审视个彻底么?】
-
那时江瑟望着陆怀砚的目光,的确带着点审视。
从他说要重认识她开始。
她很清楚他这句话并不是随意说说。
他这个人,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重认识她之后,他想做什么?
从前在北城,因着岑礼的关系,两人的接触虽不多,但也绝对称不上少。那时候的他们,一个是已经有了婚约的岑大小姐,一个是夺回婚姻自主权的陆氏太子爷。
就算是接触,也只在社交礼仪的安全距离内。
岑礼还曾打他,说陆怀砚从不让哪个女人靠近他半米之内。
这样一个人,却主动握住她手腕将她拉近,近得连彼此的气息都能感知到,是一低头便能接吻的距离。
他这是闲得慌么?
江瑟轻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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