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眼睛,脸上一片茫然。
“艾比,艾比,我的名字叫艾比!”她不耐烦地重复,这条蠢鱼!
他嘴边沾了一些白色的鱼肉残渣,让那张看上去聪明的漂亮脸蛋变得跟个傻瓜一样。
“艾……艾,比。”
像是许久没有上过松香的琴弦,有些沙哑,听上去显得古怪。
但他的神情却是柔和的,像是随着水波飘摇起伏的海草荡起的轻轻气泡。
她看不见,在平静的海水下,他的尾鳍正隐秘又欢愉地小幅游摆。
-
“你就叫塞利尼。”老渔夫看了看夜空里高悬的冰凉月亮,“愿月亮女神庇佑你,我可怜的孩子。”
……
他在大海里随波逐流,放任自己被海浪冲上一滩碎石,身上的刀伤和箭矢的伤口隐隐作痛,流下淡青色的血液。
他的大半身体伏在岸上,奄奄一息。
那个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画画的老渔夫发现了他。刚刚从人类手里死里逃生,尽管浑身是伤,但敌意仍像无形的尖刺,他要是敢靠近一步,他就挖出他的心脏。
渔夫走了,他稍稍放下心来。
但很快他又回来了,带了一个木筏子,不怕死地无视他锋利的指爪和尖牙,将他拖到木筏上,用几根绳子将他从碎石滩拖走……
自有记忆以来,他就生活在一个逼仄的水池里,不过是转身几下甩尾的距离,便触到了世界的尽头,周而复始,日日如此。
他的世界十分奇特,除了沉在池底放空和睡觉外,他时常攀附池边窥伺水上世界。没有水的,空旷的,黑暗的屋子。
有时又会“亮”起来,有许多奇怪的“东西”在上面“游”,但他们没有尾巴。
后来他知道,他们是人类,但他不是,她说他是“人鱼”。
这是每日负责饲喂他的那个年老的雌性人类告诉他的。她以为他是个没有意识的低等动物,所以经常自言自语似的对他说很多话,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大概都是一些人类的事。
他的主人是“老爷”,她口中最多出现的人类。“老爷”买下了他,他是属于“老爷”的珍贵财产。
“老爷”经常在那间屋子里举办宴会,那时每一寸黑暗都被灯火照亮,幽黑的池水都染上火光,让他无处遁形,只好蜷缩在池底的一角,但这样会有人用木棍戳弄躲在角落的他,所以后来他就沉躺在偌大的水池中央底部,仿佛死了一样。
喧闹与笑声透过池水变得扭曲而夸张变形,那对他来说无异于惊恐的折磨。
渐渐习惯之后,他会在那些人类欢饮到迷醉的时候,游到池边悄悄探出头偷窥。一双冰蓝的异类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水上那个糜烂荒淫的世界。
雄性和雌性,纷纷脱下自己的“鳞皮”,在地上交缠着,骂声、浪笑、喘息、尖叫。鲜血和美酒的味道,淫靡和潮热的气息。白花花的肉体像蛆虫一样扭动,他认不出哪个是“老爷”——那个偶尔来池往水里扔生肉的雄性——也许他们都是“老爷”。
半瓶酒被扔到池子里,瓶子漂浮在水面。血一样艳红的酒液渗进冰冷的池水,融化荡漾开来。慢慢地,他的眼睛也被蒙上了层雾气,一种迷乱梦幻的奇怪感觉笼绕着他,也渗进他的身体。
后来“老爷”被人杀死了,每日饲喂他的雌性将他装到木桶里,偷偷运了出去。
老迈的身躯艰难地将他运到码头,将木桶连带着他一起推下水。
清爽的流动的海水,有力的波涛与浪头,他兴奋地在海里游动回旋。
他就这样重新回到了他的诞生之处,没有边界的深远广阔世界……
也许因为这段往事,他虽回到了海洋,却与同族不同,他始终游离在人间的边缘。
他憎恶人类,憎恶陆上,但有时却不知不觉地潜到城镇的周边,冒着被船只和渔夫发现的危险,遥望那些陌生的建筑和往来的人类。
他们既邪恶又善良,既贪婪又慷慨,是世上最奇怪的东西。
“塞利尼。”
那个从海边救了他的人类给他取的名字,他说是那是月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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