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这位老友不远万里,乘琼鹤来送这张请柬,他说这是两名爱徒的婚讯,请他去东明山观结契之礼。元临真人的神情仿佛并不多么喜悦,因而丹鼎门主取笑他不知是舍不得哪名弟子,接着他打开柬帖,上面正是剑君与他妻子的名字。
那位新契的剑君夫人姓甚名何?
两个字缓缓地从记忆的深潭中浮现。
——叶鸢。
丹鼎门主接着想起,与天梯摧折之灾真正关系密切的,除了剑君与魔龙,其实还有一人。
她以身相殉,圆满了剑君的“道”,令他挥出了绝伦的一剑,从而终结了魔龙的性命。
没错,她理应死在了许多年前,但既然魔龙都已转世为人,那么那位死去的剑君夫人,或许也——
生死混沌。
七杀之相。
一切线索都在此刻严丝合缝地彼此印证,但丹鼎门主心中仍有最后的一丝犹豫,这犹豫令他在魔龙与剑君夫人之间举棋不定,无法做最后的决断。
于是将众人引向今日的舞台的那只巨掌再度降临,在他身后推了最后一下。
丹鼎门主在冥想境中摆起一面卦。
他从未如此快速、如此清明地运用过卜筮之力,只在瞬息中,卦象就浮现在了他的识海之中。
天道拾起了这枚祸种,掷在丹鼎门主眼前。
“祸种是叶鸢。”
他喃喃道。
自祸水东引至魔境主身上以后,一直作壁上观的凝澜仙子在这时神情剧变,百里淳刚刚斩碎灵网,也顾不及再与苍舒缠斗,而丹鼎门主的六面问道幡已高高腾起,在玉座丛中降下万千彗雨,凝澜仙子抬头望去,下意识要挥剑斩断雨幕,却仍被其中一丝银色雨线碰触了手腕。
那丝彗雨强硬地叩动了凝澜仙子的冥想境,将丹鼎门主的所思所想传达到了她的神魂中,她同样看见了柬帖上的姓名,看见卦盘指向那个世人以为早已死去的女子。但与那名女子有关的事,燕珂所知的远比丹鼎门主要多,因此不需要卜筮,她便能够猜到卦面的结果——但在燕珂心中,天道抛下的饵食与那人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因此自揭开谜面时起,她就决意要捍卫这个谜底。
只是凝澜仙子此刻抬起头,见到彗雨之中众人的神情,便知道她最不愿看见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正如诸位所见。”
丹鼎门主面容冷肃,这次他并未刻意高声,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东明山无霄门、元临尊者座下弟子叶鸢,传闻多年前殉道而亡,今日却现身于此地,其中有何因缘纠葛,实难溯寻——而吾等惟知,天启已临。”他说,“只有杀灭祸种,在座诸君才能够得偿所愿。”
百里淳望着这一幕,纵然手中就握着飞剑,却只觉得进退不得。
“百里师兄,你听到了吗?”
魔境主从他身后缓缓走来,他有着当年的苍舒师弟清雅的举止、昳丽的面容,却不再掩饰那双至情至性至恶的双眼。
“五百年前的那次还远远不够——他们今日来这里,是要用小鸟儿的血,再填他们的欲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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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絮再登上珊瑚礁岛时,陆松之已在那里等候了很久。他旁观了宁絮与云不期的整场对决,尽管对宁絮落败的结果毫不意外,但他也看出了小师叔今日似乎对谁都格外不留情,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他向宁絮走去,走得近时,宁絮转过脸来,陆松之才看见她红红的一双眼,下意识就说道:“宁师妹也不是第一次输了,怎么今日哭起鼻子来了,是不是气小师叔没有留手?”
宁絮心中的那些不甘和懊悔顿时被这番讨打发言一扫而空,额角青筋暴跳道:“我可不要云师叔留手!我与他一战,当然是希望他全力以赴,这样我赢了他,才好对他倾诉那番话……”
“哪番话?”陆松之问道,宁絮却咬住唇不说了,陆松之恍然大悟道,“哦,是那番话!原来你打算赢过他之后再告诉他?那岂不是这一生都机会渺茫了?”
宁絮倔道:“若我一生都赢不了他,那这一生便都不说了。”
“宁师妹……哎。”陆松之真心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待我以后卜筮大成,就替你算算有没有皇天不负有心人的一日。”
他们的闲话只说到这时,因为正有一根石柱又没进海中,于是荒海中便只剩下最后一根石柱了。
最后一根石柱顶端,最后一片武场上,正站着最后抵达决战的两个人。
宁絮问:“只剩下他们了?”
“只剩下他们了。”陆松之说,“这届仙门大比中,再没有能与他们两人争锋。”
此时,武场之中,叶鸢握着剑,向面前的敌手问道:“小道长不会让我吧?”
那少年剑修的目光落在她的剑尖:“此战唯敢全力以赴。”
“正合我意。”叶鸢笑道,“说来也许是往日总在奔忙,回首再看,仿佛错过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云不期的视线离开龙骨剑,看着她的面容:“你后悔吗?”
颜思昭奔赴仙门大比的那一年,她长留东明山,独自思忖着天梯摧折的应对之策。
而如今剑君的佳话传遍人间,她的姓名却已覆满尘迹,但那又如何呢?
叶鸢立于荒海之上,头顶是无尽的长空,从东明山至北辰洲和南昼城,再到如今的洛书岛,这片苍穹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与这样恢弘的亘久相比,她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就是这样的一只蜉蝣,却能自不量力地穷极云霄深处,以孱弱之躯在天宇中撕出一道裂口。
她的姓名也许会被尘泥盖去,但她的足迹却深深刻印在了这片土地上,世人正住在她的剑斩开的广阔天地之中,苍穹背后的存在不敢再轻慢地看待她,而她还有这具躯体,双足不惧荆棘,双手也尚能握剑,她眺望静默的长天时,心中仍有不驯的野心。
所以她不会为身后被洪流吞没的废墟可惜。
“我从未后悔。”叶鸢执剑的手微微一动,剑身拂过一道流光,“这一次,我会折桂。”
“好。”云不期轻声道,“你的确向来是问心无悔的人。”
他的剑气同样开始蕴积,正如他们所说,双方都不打算对彼此留手,甚至默契地摈弃了试探,从一开始就打算从最激烈的剑势中分出胜负。
如果没有受到搅扰,这本该成为一鸣惊人的一战。
在双方的剑意还来不及迸发时,晴空中忽而毫无征兆地落下银色彗雨,云不期即刻察觉了异样,他的剑陡然转向雨幕,以剑气在透出凌厉杀机的彗雨中破出一条通路,但六面问道幡已从天而降,竖作六根牢柱,囚住了另一端的少女。
云不期认出问道幡是丹鼎门主的宝器,许多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但身体终究动得比理性更快一步。
自天梯重铸以后,修真界已经和平了很久。尤其是正派仙门之间,即使偶有冲突,往往也倾向以温和的手段化解,因此对正派仙门的尊长动手成为大不韪,就是被当场处决也不奇怪。
云不期当然知道这些,但他手中的剑依然没有犹豫地削向束缚住叶鸢的问道幡,只是丹鼎门主引以为傲的宝器和咒令并没有如此容易就被动摇,问道幡在受剑时发动神通,将这一剑所携的灵气波动尽数返还,云不期的灵台受创,灵气在体内紊乱激荡起来,但他仍然不做犹疑,很快将出第二剑。
珊瑚礁岛上,观战的年轻修士们也因这场突变而茫然无措起来,陆松之在看见问道幡罩向叶鸢时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云不期的第一剑失效,第二剑即将挥出的片刻,陆松之的不祥之感终于达到了巅峰,他忍不住往前一步,竭力大喊道:“住手!!”
陆松之的声音被这一剑卷起的狂浪没过,云不期并未为此动摇,但在对上那少女的双眼时,他的心神产生了一瞬的松动。
千钧一发之际,叶鸢浅浅一笑,一抹极其强韧的神识随即捉住云不期动摇的刹那,强硬地从这缝隙间刺进他的冥想境,云不期眼前的情景倏尔停滞,唯有那名少女动了起来。
她越过问道幡,穿过银色彗雨,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一切甩在身后,走到他身前来。
在仅有半步之遥处,她停下了脚步,然后轻声问他:“你已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是。”云不期说,“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真正的剑客,我心中很感激你救我。”她微笑道,“只是,我还不打算逃。”
那少女的双眼明朗如星,云不期看见叶鸢抬起手来,她的指尖越过了最后的咫尺之隔,轻轻地点在他的前额。
在这一刹那,波涛再一次高扬起来,云不期感到有一道剑风裹住了自己的身躯,将自己向后推去,他坠入海中时,那道剑风也随之下潜,将海波塑作长鲸,鲸尾翻起巨浪,将他托向珊瑚礁岛岸。
云不期站在鲸背上,遥遥地望向石柱顶端,叶鸢也在看着他,她看见他依然紧握着剑,但在她的视线下,终究还是艰难地、妥协般松开了手。
他的剑落入鞘中时,叶鸢的眼中轻掠过一丝微澜。直到这时,她才收回目光,看向天边以丹鼎门主为首的一众修者。
丹鼎门主俯视着她,沉沉开口道:“叶鸢,你可认罪?”
叶鸢索性在问道幡布下的困阵中盘坐下来,抬头问道:“还请尊下赐教,我何罪之有?”
“你潜藏祸心,暗谋灾患,企图颠覆苍生。”
叶鸢发笑道:“你有什么证据?”
“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么?我等已得天启……”
“原来你们是受上苍的驱使。”叶鸢的目光微闪,“怎么祂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呢?”
丹鼎门主拔高了声音:“天道创世,为人间布下至理,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若连天道都不可信,天上地下更无一物可信!”
“此言差矣。”叶鸢摇头道,“我还是更信我自己。”
“果然是大不敬者!你与那魔修何异!”丹鼎门主震怒道,“何等妄诞,何等无知——”
“我的确无知。”叶鸢说,“我孑然一身降临此世,蒙昧如稚子,直至今日,也仍然对这人间有许多不解……但我也不无知。”
她的目光如箭矢般刺向云端。
“我知道九天之外不是穷极,知道世上不止有一种道理,我知道另一个世间的人怎样活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因此我发现这个人间已经被所谓的天道至理豢养得太久了,即使千年过去,它依然如这面苍穹一样停滞不变——我还知道为何祂要遣尔等来杀我。”
她忽而笑了一下:“因为祂终于开始害怕我了。”
丹鼎门主怒吼道:“休得诡辩!”
“我也知道你不会信我,但也不要紧。”叶鸢摇了摇头,“毕竟夏虫不可语冰。”
困阵之中,她抽出剑来。
“不必多言。”
她说。
“若尔等要战,我自当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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