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急了,怎么还吃到脸上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没人盯着他看,方临渊也觉得有点害臊。
他三两口扒干净了自己碗里的饭菜,拿起桌上的帕子揩了好几遍嘴,也起身走了。
反正再多留一会儿也难免还要应酬,不如巡逻去。
他自离了席,去向皇后见了礼,便让雁亭替他牵上流火,离开了宴客的高台。
高台是曲江池地势最好之处,周遭又有一片曲径通幽的桃林,这季节上已热闹地开起了一片接天的红霞。这会儿过了正午,席上贵眷们有不少离席来这儿玩乐,方临渊一路往曲江池走,还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安平侯。”
方临渊回头看去,便见旁侧的小径上站着的是方才败给王昶的黎柘。他一身青色圆领锦袍,是六品翰林院修撰的官服,这会儿站在那儿,有些腼腆地抿着嘴唇。
见方临渊看过来,他笑了笑,朝方临渊行礼道:“下官见过侯爷。”
方临渊忙走上前,回了他一礼:“黎驸马。”
“侯爷这是要去当值了?”黎柘见他身后跟着牵马的侍从,温声问道。
“啊,是的。”方临渊说。“底下人多,打算去看着些。驸马有什么事吗?”
只见黎柘犹豫了一下,继而摇头道:“无事。原只想与侯爷闲话两句,侯爷既然公务在身,下官就不打扰您了。”
方临渊总觉得从他脸上看出了些没藏住的情绪,像是有话犹豫着想跟他讲。
他侧目朝雁亭点了点头,雁亭意会,牵着马先行下去了。
方临渊又看向黎柘,朝着桃林对面那条曲折而安静的小路比了个请的动作,笑问道:“不过我还是打算先散散步来消食。驸马若有兴致,不如同行?”
只见黎柘微微一愣,继而眼中流露出两分惊喜,朝他点了点头。
二人一道朝那边行去。
那是一片安静的竹林,道路曲折,通往的是附近一处前朝留下的山神庙。自从此处修了御园,桃林那侧的山上又盖了座道观,这山神庙便渐渐没了人供奉,道路上也渐生了野草,罕见人迹。
待到周遭没人了,方临渊单刀直入道:“黎驸马有话便说吧,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不大会绕弯子。”
“原也没什么要紧事。”行在方临渊身侧的黎柘微微笑了笑,表情放松了不少,可以看出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思来想去,还是想亲口谢过侯爷方才的仗义执言。”
方临渊闻言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没事,本来你就是个读书人,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想来是有天赋在身的。”
黎柘闻言微微垂了垂眼,笑道:“侯爷谬赞,确是我家境平寒,读书多年,是养出了四体不勤的毛病。”
方临渊当即反驳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王昶说什么你别放在眼里。以他之长攻你之短,倒教他神气起来了。他怎么不跟你比比诗词策论?他这么大岁数,恐怕四书五经还没读全呢。”
他这话引得黎柘轻轻笑出了声,方临渊也笑了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愈发轻松了些。
片刻,黎柘正了正神色,对方临渊说道:“侯爷勿怪我唐突……您当真与先侯爷很像。”
方临渊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他。
“你见过我父亲?”他问道。
黎柘点了点头,看向方临渊的神情虽仍有些生涩,却带着沉甸甸的虔诚:“我家在岭南襄城关,五岁那年襄城蝗灾,父亲死于流民动乱。若非先侯爷及时镇压,将我与母亲从乱军中救出……我便没有今日了。”
说到这儿,黎柘垂了垂眼,掩去了眼睛里的水光。
提及往事,他稍有些哽咽,之后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没说,当年他母亲被暴民侮辱,被救下之后,偷偷抱着他离了营地要去投江。是先安平侯方铎将他二人从江边救下,以为她是生计所迫,便取下自己随身的荷包,让他与母亲拿去换米。
他母亲却坚决不要,说自己不过一条脏命,只想带着孩子随夫君而去。而他站在一旁,手中紧攥的绝命书落在地上,被方铎捡了起来。
方铎朗声笑道:“哪里脏了?你家孩子不过四五岁就能写下这样多的字,我家的渊儿如今还只晓得玩蹴鞠,这全是你这做母亲的心血啊。”
他绝口不提绝命书上写下的肮脏往事,只夸他很会写字。
他母亲当即泪如雨下,而方铎则将荷包塞进了他的怀里,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样的乱世里,你娘还教你学了这样多的字。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高中状元,才不枉费她这一番苦心。”
时隔多年,他当真中了状元,让他母亲享了荣华。
他则将最后的遗憾藏在了心底里。
非为他如今在贵人如云的京城被嘲笑践踏,也非为他被迫指婚在公主府里如履薄冰。只为一样,便是他做到了那位恩人的期许,却未能于衣锦之日再见他一回,只能朝着虎牢关的方向,遥遥向他上一炷香。
他垂着眼,努力将眼中的泪意逼迫回去,却在这时,他肩上落了一只手,轻轻拍了拍。
他抬眼,便见是方临渊。方临渊个头比他高出一些,这会儿正好垂下眼来,笑着看着他。
“我父亲最喜欢读书人。”只听方临渊说道。“他若知道自己救了一位状元郎,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黎柘强忍半天的一滴泪,当即掉落下来。
——
方临渊隐约看得出来,黎柘还有往事没说出口。
但骤然从旁人口中听见他父亲,他的心情亦有些复杂。
他记得襄城蝗灾。那年他父亲平乱有功,原本眼看着便要回京城领赏,许还能在京中常住几年。
但就在那年夏天,陇西陷落,守将身亡。陛下一封急诏,他父亲临危受命,经过上京都没能停留,直奔虎牢关而去。
他父亲路过京城的那天夜里,方临渊看见他母亲在房中偷偷地哭。
“爹爹不守信用。”他安慰母亲的时候,小声说道。“他明明答应了要回家来看我们的。”
却见他母亲擦着泪,看着他的神情却很严肃。
“你爹不是失约于我们,你爹是将军,要做大宣的城墙。”她说。“这是你爹与陛下与百姓们的约定。”
方临渊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只知他父亲在虎牢关鏖战三月,硬是守住了陇西最后一道关卡。
而那三月落下的伤,也成了多年之后夺走他性命的旧疾。
方临渊很多年都不掉眼泪了,却也知道人前落泪多少会有些局促。
见着黎柘失态,他体贴地没有多说,偏了偏头,没有去看他手忙脚乱擦眼泪的模样。
黎柘擦去了那滴泪,许久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多谢侯爷。”
他这句谢说得极其郑重,方临渊朝他笑了笑,没多说,只安慰地拍了拍黎柘的肩。
——
而在他们不远处的山神庙里,积年的灰尘落在彩色的山神塑像之上,将油彩遮掩得斑驳而阴沉。
庙里的灯早熄了多年,窗上的明纸被风化得破损,使得阳光破碎地漏进来,在阴暗覆尘的庙堂中照出星星点点的光影。
端站在神像前的人,浑身上下却纤尘不染。他裙裾逶迤而下,珠玉光芒熠熠,身形微转过来,便是一副媚骨天成却冰冷锋利的容颜。
油彩斑驳的神像之前,宛如占山为王的狐鬼。
而站在他面前、姿态恭敬的那个,一身簇红圆领官袍,赫然是当朝新贵、如今隐约可有中书侍郎桑知辛当年势头的吏部侍郎元鸿朗。
“五殿下,您吩咐的寄往南边的信件已经送出去了。”他说道。“只是如今江南大乱……这局面,可还在您掌控当中?”
他面前的赵璴没有说话。
元鸿朗其人,是他三年前亲手提拔的落魄官吏,背景清白,却因招惹了桑知辛手下的人,被发落刁难几乎翻不过身。
他将此人推到鸿佑帝面前,成功让他接手了窦怀仁丢掉的官职,又在此后几年借他的手,一步步蚕食去了窦怀仁在朝中的势力。
此人对他死心塌地,脑子也比窦怀仁聪明的多,不过片刻沉默,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定自有计划。”元鸿朗低头道。“接下来有什么安排,殿下只管吩咐即可。”
赵璴手里不止他一条线,元鸿朗很清楚。
自然了,一边是自诩清流却大肆结党、排除异己的桑知辛,一边是多年来唯一入朝、又有母家庇护的三皇子,不得圣心、又是女子之身的五殿下要在这其中斩出一条路来,只靠他一人是做不到的。
元鸿朗明白自己不可多嘴。
只听赵璴淡淡嗯了一声,说道:“有事要做我仍会递消息,别的不必你管。”
“是。”元鸿朗应声。
却听赵璴顿了顿,继而说道:“倒是还有个人。”
“殿下请讲。”
“秦国公。”赵璴说道。“此人向来油滑,我会派人找来他的把柄,你让他主动投诚。”
“是。”元鸿朗也曾为赵璴做过这样的事,于他而言算是得心应手。
“投名状,让他儿子来给。”便听赵璴接着说道。
“殿下已有考量了吗?”元鸿朗问道。
只见赵璴微一点头,缓缓说道。
“给到十六卫将军手里,掏空他的荷包,捐到玉门关去。”
“殿下的意思是……”
窗外的树影在风中微微摇曳,光影流转间映照在了山神像的眼睛上,当即显出几分妖异诡谲的气息。
仿佛神像显灵,又仿佛一瞬间,被狐鬼上了身。
那狐鬼淡笑着开了口。
“这是他的买命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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