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夜色沉沉,路边的树木都挂着用来祈福的灯笼和风铃,游人们也三三两两取下凤凰面具,提起一盏白色灯笼,绕着树林和海,灯火如星,仿佛上天在这一刻赐下众人同一种安宁。
洛悬怔怔地举着火把,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将其插在路边围栏上,她低垂着眼睫,火光照亮她霜色的长发和年轻美好的面庞。
“被诅咒的星星还要信仰吗?”她轻轻叹息,像早已窥知命运结局的预言家,灵慧但孱弱。
“要。”
"你也许会后悔的。""不会,"宁一卿倔强地回应。
许多人都提着灯笼在小镇的路上行走起来,不断有人放下火把,提上灯笼经过洛悬和宁一卿身边。
他们一圈一圈地绕着走,有的人只是在祈福,并没有信仰任何神明。
因为这里的故事说,一旦人信仰了神明,除了得到神赐的幸运外,还必须分担神所受的诅咒。洛悬想到这一点,眸光沉沉地看着宁一卿,低声说:
“宁一卿,不要迷信。哪里会有信仰了,就能分担诅咒的事情,”洛悬伸出手,轻轻抚过女人柔顺如绸缎的淡金色长发, "而且,就算有,我也不想你来分担。"
“我不管,任何方法我都要试一试,”宁一卿的眼睛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有一种琉璃碎片摇曳的美。
洛悬偏过头,将锋利清透的侧脸撇进茫茫夜色中,金绿异色瞳漾着苍茫的光,她小声地再次叹息:"宁—卿,笨。"
“今天很美,大海很美,你也……很美。谢谢你,宁一卿,我很开心,”洛悬双目温柔而专注地看着宁一卿,两人长久地在黑夜与火光的交界处对视。
"为什么要这么严肃认真地谢我?"
洛悬的眼神清澈真诚,宁一卿没来由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她们今天一起看了大海,弥补遗憾,本该很开心很快乐,可为什么会有奇怪的惆怅?
好像自己在害怕,害怕她和洛悬的欢乐是有份额的,享受完就没有了,就好像有限的蜡烛燃尽,从此只剩下黑暗和寒冷。
"没那么多为什么,就是单纯得很感谢你。"
洛悬不想破坏此时此刻的气氛,她能体味到宁一卿满满的心意
,但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不止有过去的伤痛,更多是……看不到的、断裂的未来。
宁一卿拽住洛悬的手臂,试图从女生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来,最后徒劳发现自己依旧看不透。可能洛悬是这世上,她唯一一点都无法看透的人。
"等等,现在快八点了,”洛悬从黑色背包地拿出一瓶味道清凉的药膏, "过来之前,蓝秘书嘱
咐我到晚上,要记得给你的眼睛敷药。"
“晚点再敷药吧,会看不见路……也看不见你。”
“我牵着你走在最后面,蓝秘书说最好准时八点敷药,对你的眼睛恢复更好。”
似乎宁一卿被“洛悬牵着自己”这个条件所打动,不再抗拒敷药,乖巧地闭上眼,任由洛悬将缎带一圈圈缠绕于眼周。
清爽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樱桃香气。
“乐然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宁一卿微微抿一抿唇, "你们私底下还会联系吗?"
“我们有微信,”洛悬言简意赅。
“你们一直有?”宁一卿心口微微泛酸。"应该吧,不记得什么时候加的了。"
她们牵着手,走在人群的最末尾,海风吹拂过女人眼睛上的白色缎带,某一刻她美得像是薄雪枝头残落的梨花。
洛悬沉默了一阵,没有再说话,心底五味杂陈。现在有烟花,有火焰,有大海,有月光。为这绝无仅有的一秒,按理说不该再有什么遗憾了。
但又无法不遗憾,因为她好像畅想过和宁一卿未来的日子,或许真能变好,却无法变长。
举火把举太久的左手手腕,伤口隐隐作痛,像是一种不祥的提醒。
小镇的夜空再次放起了第二轮烟花,这次烟花的造型风格换成了卡通动物,能看见蓝白色焰火组成的唐老鸭,火红色的小狐狸,纯白色的天鹅……
剧烈璀璨的亮光几乎快要穿透白色缎带,让女人几近失明的眼睛,于寥落破碎的眸光中,也能感受到那一份喜悦和热烈。
“今天整整一天都不工作,是不是耽误你许多事?”洛悬知道宁一卿忙,但这个人就算再忙得焦头烂额,表面上仍是一种矜雅匀缓的云淡风轻,不会给人以左支右绌之感。
"不会,都处理好
了,快到年底,很多事情都可以缓一缓,明年过年后再说。""当初为什么也选择的是这座小镇?因为你也知道这儿的凤凰飞鸟面具吗?"
宁一卿笑了笑,默认了,却不愿多说什么。说得太多,倒像是无谓的辩解。
游行典礼结束,烟花放完,火把也熄灭了,就连海浪的潮声都小了很多。小镇特有的双层巴士上装饰着无数秋日的鲜花,粉白色秋海棠、迷迭香,木槿花,繁华满目。
大家都是坐这样的花车回去的,坐在无顶的二层座位上,吹着秋天的海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微笑。
因为游人众多,所以一连有十几辆花车开来。
宁一卿和洛悬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看游人排队等候上车,晚风如梦,仿佛时光从她们之间穿梭,亘古不变的反而成了她们自己,时间与行人都成了无物。
终于最后一辆花车孤伶伶地开来,车灯亮起,等待着最后的客人。
她们十指交扣,从楼梯上到花车二层,身侧繁花盛开,金色的丹桂香气扑鼻,红色彼岸花荼薜盛开,就连难得开花的昙花都悄然绽放,清贵美丽。
车辆起步,洛悬刚想拉着宁一卿坐下,女人却笑着摇摇头,缎带随风而动,她继续牵着洛悬的手,往车厢最后一排走去。
最后一排没有太多开得繁茂的花枝,只是简单地放着几盆多肉一样的绿植,绿叶间只有小小的重瓣花苞待绽。
"你坐公交车也喜欢坐最后一排吗?"
洛悬问出这个问题,才觉得自己荒谬,宁一卿这种豪门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从小车接车送,长大后的交通工具不是豪车,就是飞机,应该没怎么坐过公交车。
一阵浩荡的风吹来,松松垮垮的缎带垂落,半遮半掩住女人美丽的眼与高挺的鼻,肌肤透明如霜雪。
宁一卿眼角被缎带摩擦得绯红,她伸手指了指,轻轻说: “最后一排有长寿花,我们坐在那吧,沾沾喜气。"
想再说一句女人越来越迷信,洛悬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偏过头去,将某种难受又喜悦的情绪撇进飞速远去的夜色里。
这个知书达礼气度尊贵的女人怎么会这么笨,求神拜佛的事情她妈妈又不是没做过,如果诸天神佛愿意保佑她,也就不会让她本就短暂的人生,有一半在医
院里度过。
又笨又傻,对了,还有那颗始终挂在白皙锁骨间晃荡的辟邪转运珠,怎么可能沾上小镇里的福气,就能让早已决裂的爱人回心转意,或是让一生厄运的人得到一丝丝好运?
“小悬,长寿花会保佑你,”我也会。宁一卿说完这句话,就无力地靠在洛悬肩上,软绵绵地呼吸,似乎已经累极。
洛悬搂住宁一卿,让女人睡得舒服些,她心说转运珠都保佑不了,长寿花又哪里有用。可她终于有点想哭了,她总认为宁一卿不明白自己的伤痛,但她也不曾了解过宁一卿的悲伤。
到底是谁在支付相爱的惨痛代价。
其实宁一卿睡着时,那双凌厉美艳的眼睛一闭,便徒生出微妙的“情人感”。不顾一切、孤注一掷,放弃全部,都是为了你。
像是天上的神佛,为了一份感情,不惜自破金身,不再求那什么劳什子至圣至洁,情愿贬下深渊,受千年风吹,万年雨打,历经艰辛,只为那一人盛开。
这个时候,洛悬看着她,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的她,终于感觉这个人是爱着自己的,属于自己的。远处的黑夜里,似乎有云雀在青草与树枝间起落,羽毛沾湿夜露。
本该沉沉睡着的女人,突然惊醒般地起身,冰凉的纤指在洛悬的左手手腕摸索,眼睛看不见,使得触觉异常敏感。
"小悬,这里怎么有伤口的样子?"
发现女人摸到了她新结痂的伤口,洛悬眉心一跳,沉默片霎,沉声开口: “没什么,刻木雕的时候不小心被机器伤到了,小伤口,很快就会好的。"
"那你雕刻的时候要小心一点。"
"好,我会的。"
“小悬,到时候子期会开一家艺术性的奢华酒店,我们一起去逛画廊、看各种展好不好?”宁一卿轻声呢喃,像是在说梦话。
“宁子期,你堂弟?”洛悬蹙眉, "他开酒店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要靠看展看画提高审美?"
“嗯,我让他开的,还答应他帮忙拍卖和发掘小众艺术家,”宁一卿半是清醒半是茫然地嘀嘀咕咕, "不时刻提高审美的话,会看不懂你的木雕。"
洛悬: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不,我要自己看懂,再和你讨论。"
"好吧,讨论讨论,"洛悬懒得和半梦不醒的人争论。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展,明年我预定了好多场,服装、油画、装置艺术,还有博物馆……"
“明年啊,”洛悬的目光变得幽远,身旁女人的碎碎念带着一种温柔的魔力,好像能够穿越时空,击中每个时刻的自己。
"嗯,以后的每一年。"
"好,"洛悬安抚着宁—卿,在心底又无声地加了一句“如果有以后的话”。
宁—卿柔腻的掌心轻轻护着洛悬的腕心,又昏昏沉沉地疲倦睡去。
她最近虽然被宁老爷子暂时卸任职务,但和集团高管交接工作,人情应付也颇为耗费心神。
花车送她们回到酒店的时候,宁一卿已经睡熟了,洛悬不费力地把女人公主抱上楼,塞进被子里,把沾满药膏的缎带重新系好。
沉默地在床边看了许久,留下一盏昏暗的夜灯才离开。
大大
一件僻静的山间叠野高屋,坐山望湖,风景宜人,但显然人迹罕至,旁边高大的乔木上夸张地建这一间透明的树屋,俯仰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可隐蔽的地方。
秦拾意拿着浇水壶,拾级而下,青石砖上青苔痕迹斑驳,远看这里萧瑟颓败,枯木死灰间有竹筒流水,潺潺之声不绝于耳,带来欣欣向荣之象。
“一卿,你给我说清楚,老爷子真的给你了停职处分?我还以为他只是吓唬你。”秦拾意弯着腰给一丛丛纯白色的月季花浇水,一旁的石槽里水生植物绿意盎然,睡莲点缀其间。
这里是沈芊尔的别院小居,她和秦拾意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享受了在透明树屋里的刺激感,
最近想念人世间的热闹,趁兴邀请宁一卿过来。
本来以为宁一卿应该没时间,没想到女人竟然欣然答应了,只不过多了个人,反倒没有任何热闹之气,更显得寂寥冷淡。
一身淡色素服的清贵女人面容苍白,意兴阑珊地走在后面,轻轻地“嗯”了一声,满不在乎的样子。
宁老爷子强撑着重返公司,但他坐在顶端太久,看的是顶层方案和底层逻辑,对商务中间环节的弯
弯绕绕,看不清摸不透。
项目高管请示,必须事无巨细地将事情阐述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些隐形的门道和规律,每次汇报时间都耗费三十分钟以上,老人家没做几天,就感觉力不从心,把宁一隽又叫去使唤。
总裁不总裁的,宁一卿根本不在乎,她在宁氏集团坐镇这么多年,这座名为集团的巨大机械电路,其中的每条电流都必要经过她的检视。
不过,现代企业不过是资本巨兽操控下的傀儡戏,动真格要换掉任何一个角色和演员,那么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宁一卿对此非常清楚,不过宁老爷子会失去耐心,一个是宁家旁支的蠢蠢欲动,另一个就是流言蜚语。
外界会随着时间流逝,出现各种各样的古怪猜测,宁老爷子晚来得子,是不是把亲孙女当作垫脚石,给自己的私生子铺路。
在他们这个圈子,尤其是涉及顶级Omega和Alpha的豪门,家产大战是最有看头的,到时候人心不稳,谣言漫天,公司才是受损最大的。
“你嗯什么你嗯,”秦拾意放下浇水壶,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宁氏是你从十八岁就辛苦打拼,一点一点从助理作起,慢慢升职升上去的,就这么不明不白被收走,你不难受我都替你难受。"
“六年前我的个人资产只有八千万,现在已经翻了四五十倍,资本很足够。”宁一卿淡淡地摘花拈叶,清淡疏冷不似凡人, “我有不舍,但当舍则舍,我可以自立门户,过我想过的生活。”
“你有没有问过洛悬想不想你放弃继承权,”秦拾意看女人这个淡然得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样子,就来气, "你有没有和她商量?几千几万亿的财富,洛悬可能会被你吓到,可能会为你委屈,会问你怎么忍心把这么多年的心血拱手让人。"
“拾意,你不懂小悬,”宁一卿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依旧浅淡如清水,却仿佛折射出无边光华。
“我怎么不懂?你是想说洛悬是位品性高洁的艺术家,不为区区五斗米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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