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自己被太阳照射而形成的影子投在了台阶上。
——她也有影子了。
一个女人麻利地纳鞋底子:“要我说哪,这世道再怎么变,拿到东西才是好的,这万一不用票了,大家伙都扑过去抢,不就得涨价了吗?到时候咱不一定买得起!”
大家纷纷点头附和:“前几天我想扯块布做衣裳,结果可倒好,根本买不着,王府井都没有,全被他们抢光了!”
另一个抬起手,用不出底色的旧手巾给孩子擦了一把鼻涕:“说得就是这个理儿,不要票,月饼还是紧俏,咱还是买不到!”
旁边一个织毛衣的听这话,却是嗤笑一声:“什么都得路子,有路子的话——”
她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噎住。
她嘴巴僵硬地张着,就那么不敢置信地着孟砚青。
“这,这,这——”她嘴唇颤抖起来,话不成句。
旁边几个女人听了,疑惑地过来,于是她们全都到了孟砚青。
顿时,所有的人脸色惨白。
那纳鞋底子的更是“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鬼啊——”
声音尖细,穿透了几重院落,惊得屋檐上的猫“嗖”的一声溜了。
明明她已经活过来了,可为什么别人一眼认出她是鬼?
她和人有什么不同吗?
孟砚青很是困惑。
不过很快,更多人涌入,她被大家团团围住,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她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
她现在的身份不是孟砚青了,而叫孟建红。
孟建红今年才十九岁,家住广外大杂院,后妈养的,下面有个妹妹差不多大,叫孟成秀,是后妈带进门的
别孟建红是她爸亲生的,可她爸就偏疼孟成秀,没办法,没了妈就没了爸,这爸耳根子软,只知道听后面媳妇的撺掇。
孟建红打小就是爹不疼妈不的主儿,凄风苦雨长大,好在生在北京城,有居委会管着,倒是也不至于不让上学,如今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在家赋闲等着招工。
结果家里做主,要让她嫁给一个二婚男,那男的年纪也不小,还带个孩子,对方给的彩礼多。
孟建红是个闷不吭声的性子,被人欺负了也不说,但她气性竟然很大,不想嫁给那男人,一气之下竟然跳河了。
本来人都死透了,放在地震棚里,她家里已经准备找个男人合棺,打算趁机再卖两个钱,谁知道家里人刚跑出去张罗买主,这边人又醒过来了。
孟砚青听到这一切,多少有些意外。
她认识这一家子,而且还是远房亲戚。
孟家曾经也是大家族,祖上香门第,出过翰林,同治年间弃官从商,经营珠宝玉器店,并倡导成立了成立珠玉行业会,及至民国,已成大气候,旗下也曾投资煤炭、铁路和银行等,堪称民国大家。
孟家的败亡是四十年代末期的事了,而从兴盛到衰败,从世家大族到四处零散,这其中自然有许多分支旁族,这广外大杂院孟家一支,和孟砚青关系还是两重。
孟建红的奶奶是孟砚青妈的表妹,同时她祖爷爷和孟砚青爷爷又是亲兄弟。
具体关系怎么论,孟砚青根本掰扯不明白,不过总归来说,按照辈分,孟建红这小姑娘喊她一声堂姑。
就孟砚青所记得的,她见过小时候的孟建红。
那个时候自己才十三四岁,过年时候广外孟家去自家走亲戚,抱着才没几个月大的孟建红。
孟砚青那时候还是大小姐派头呢,便随手把手腕上的翡翠手链摘下来给了孟建红,说让孩子拿着玩去吧。
孟建红她妈当时还感谢得很。
之后赶上了特殊时候,孟家日子不好过,广外孟家怕受连累,就再不和他们家走动了。
孟砚青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孟建红,昔年那个抱在怀中的小娃娃。
在众人的围观中,她进到了孟建红家的房中,到洗脸架上镶着的镜子,她凑过去。
到底是父母双方都有点远亲关系,这孟建红竟然长得和她很像,乍一不太能分出来。
孟砚青对着镜子,着眼前这熟悉的面容,开始想着现状。
孟建红跳河死了,她借着孟建红这身体重活了,成了孟建红,也就是说,自己可以用孟建红的身份生活下去了?就像普通人正常人一样?
想到这里,她还是不太有真实感,便在屋子里蹦了几下,感受身体的重量感。
她能感觉到自己沉甸甸的,不会稍微不留心就飘起来了。
一时到旁边的白炉子,她又伸手过去烤火,凑近火源时,她清楚地感到手指被烤到的灼烫感。
寒冷,灼烫,疼痛,重量感,温热的血液,以及被阳光照射下的影子,这些她都有。
她真的活了。
孟砚青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
她原就有些不甘心,有些遗憾,如今活了,她可以重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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