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窑洞也像老古董,上半幅是木棂架贴破纸,门上挂蓝白大格的门帘,脏兮兮的。
进门就是大炕,炕桌上堆了一堆册子,有黑皮册子,也有易云巧结婚时的礼宾本,边上还有个放大镜——那是丁海金眼睛不好,看东西时拿来辅助用的。
盘腿上炕,丁海金先跟他聊家常:“金汤谱上,还有几单没开啊?”
一提起这个丁玉蝶就没精神:“九单,其至少有三单,据说委托人的后人还在世,能拿得出凭据来。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开不出金汤,得赔。”
“确定祖牌都用不了了?”
“用不了了,姜祖牌被姜骏带进了鄱阳湖底,等于长江这一线的金汤都废掉了。去年‘12.3’易家开金汤,云巧姑姑在横断山峡谷一带用了易祖牌,下水之后也是毫无反应。”
丁海金吧嗒抽了几口烟袋,说:“是债就不能赖,是要赔,你娃儿接班不是好时候,肩上担子重,好在这些年,三姓没少置产,你想想办法,再多开些门路,多点进项,到时候,也未必还不上。”
丁玉蝶心里一阵酸涩:他还得带着三姓赚钱还债,人生怎么这么艰难呢。
正垂头丧气,丁海金指了指那本黑皮册子:“这册子,你们后来就没看过吧。”
是没看过,漂移地窟都找着了,谁还有那心思抱着一本册子不放啊。
丁海金先不说黑皮册子,抽出那本礼宾本翻开,一手拿着放大镜,在页面上挪挪转转:“整件事,你姜婆婆都跟我说了,起初,我就是把东西拿来,翻翻找找打发时间,后来我发现一件事儿。”
说到正题了,丁玉蝶喉头不觉吞咽了一下,坐直身子。
“你们可能也发现了,但没深究,又或许你们注意力都放在漂移地窟上了……你来看这。”
他忘了丁玉蝶不需要放大镜,径直塞给他:“喏,就这。”
丁玉蝶就着放大镜看。
下头是一个硕大手印,边上一行小字写:易宝全,礼金八百。
这是什么意思?丁玉蝶一头雾水。
丁海金解释:“我问过易云巧了,她说易宝全不识字,参加她婚礼,送礼金的时候签不了名,只好由别人代写,自己只摁了个手印。”
说着又摊开那本黑皮册子:“你再看这。”
那是丁长盛搜集记录的、那帮被关押的人谵妄时说的一些话,其易宝全的最值得玩味,尤其是那四句诗。
——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底轮回钟,金汤水连来生路,渡口待发千万舟。
所以呢,是什么意思?丁玉蝶依然一头雾水。
丁海金将册子摊在这一页:“我专门去了趟窑厂,看了易宝全画在墙上的那幅划尸为舟的画和他写的字……盘岭这么仔细的人,居然也漏了这儿,丁玉蝶,你就没发现作诗写字的这个人,跟易宝全,是两个人吗?易宝全是个盲,不会写不会画,怎么可能忽然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画那么逼真的画、吟对仗工整的诗呢?”
丁玉蝶赶紧解释:“不是的,我听飒飒说,她起先以为是上一轮明的人‘借尸还魂’,那些人是带着记忆来的,所以写字、画画还有吟诗的人,不是易宝全,后来这假设又推翻了,发现根本没有什么上一轮明,大家就忙着找漂移地窟、斗祖牌,没再纠结这回事了。”
丁海金嗯了一声:“那然后呢,你查出祖牌是什么了吗?”
丁玉蝶艰难摇头:易飒她们亲眼看到祖牌了,也近距离接触了,摸过、刀子刺过、放火烧过,缠斗了一宿,只是不知道它是什么。
丁海金拿手指点了点黑皮册子:“查不出究竟,就应该再回到起点,大的假设是推翻了,但有些细节依然有价值,不能一起推翻——我让人打电话给那些易家人的家属,仔细询问那些人的性格特征、行为特点,然后再跟这本册子里记录的作比对,发现不止易宝全,有不少人的都对不上。”
他压低声音:“这些人完全变了一个人,或者说,他们身体里面,确实像是有另一个人。”
丁玉蝶听得似懂非懂:“太爷,你想说什么,你就直说了吧。”
丁海金拿手抚了抚胸口,像是要安抚那颗脆弱的心脏:“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爱讲科学。但是我出生的时候,家里习惯请大仙儿、遇事拜鬼神,所以,我还是按照我那一套说,你该怎么理解看你们的。”
“你有没有想过,人死之后,魂魄去哪了?会不会有种东西,能把魂魄收住?能把很多很多人的魂魄,都收在一起?”
丁玉蝶一颗心砰砰跳:丁海金这意思,祖牌是一种能收拢魂魄的物质?不对,这是迷信的说法,他前一阵子看的系列小说,里头有个神棍,把魂魄解释成是脑电波,那祖牌就是……能保存脑电波、且保存很多人脑电波的物质?
丁海金说得慢悠悠的:“我长在北方,小时候,听过很多有关太岁的故事,各地好像也挖出过一些,但我总觉得,现在挖出的那些,跟传说的、野史里记载的,不是一回事。”
“传说的太岁,是仙丹妙药,让人成神仙、得长生,很多人穷尽心思想得到它,在古代,只有达官贵人可以享受,平头老百姓可没这福分。”
“姜太月向我提起漂移地窟里的太岁,我觉得,那个巨型的太岁,更符合传说仙丹妙药的说法——你说,它能让人成神仙、得长生的说法,会不会确实是真的,只不过,大家都误解了。”
丁玉蝶已经完全被丁海金带着走了:“怎么误解了?”
“一直以来,大家以为的成神仙、得长生,都是轻身飞举上了天,天上还有座凌霄宝殿,大家在里头吃仙桃、喝仙酒,该有的享乐一项没少,是人间富贵更上一层,但也许,太岁给的长生,其实是……”kΑnShú伍.ξà
他抬起手,点了点脑子:“其实是让你的这儿,永远被保存起来,永远存活呢?”
丁玉蝶听得手足发凉,目瞪口呆。
好像是没错,什么叫得长生?**能长久存活自然算是,但如果撇去**,意识一直被保存着呢,好像也是。
那盘岭叔当初舍命去对抗和控制的,就不是单纯的祖牌,而是一个个人。
丁玉蝶低声喃喃:“飒飒后来跟我说,祖牌和太岁是两种生物……”
也许真的是两种,但它们之间不是完全割裂的,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那些为求长生,千方百计觅得太岁服食的人,到底是吃了太岁,还是被太岁“吃了”呢?**终结之后,意识会不会被攫取,就此常驻在祖牌当?
在那个漂移地窟里长生、永存,跟坐牢有什么区别?跟走到绝路、并且是永无止境的绝路有什么区别?
这种所谓的长生,还不如当初有肉身、可以在人世享乐,这会是它们千方百计收集并保存新鲜尸体,以图“死尸度亡”的原因吗?
他的目光在易宝全的下一行话上。
——它们走到绝路,眼前无路,想回头。
它们想回头,想再世为人,想挣脱祖牌的桎梏,借着太岁的繁衍,续自己的轮回。
丁玉蝶愣愣看着丁海金:“大爷,如果你想到这一节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
丁海金呵呵笑起来。
“想到了又有什么用?也只是猜测,不敢说就是对的。再说了,漂移地窟没消息,盘岭没下,三姓的祖牌也瘫痪了,跟那头断了联系,就算我们想清楚一切关节,也不会知道后续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它们成功了吗?
——不知道,故事还没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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