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竟然是卢信义将谢家父子送上的黄泉路。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谢辞霍地停住脚步,一手撩起帐帘。
偌大的主帐里,所有舆图军事卷宗皆已清走,屏风也抬走了,整个主帐空荡荡的,仅剩原来的桌椅箱案和一面铜镜光秃秃的留在原地。
卢信义已经卸了铠甲,穿的行囊里常服,青底浅黑色格子纹的圆领长袍,用同色头巾束住发髻。晃眼过去,好像一个文士,又像一个最寻常的武官常服打扮。
卢信义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无声坐在方桌旁,屏风搬走了以后,他这个位置,刚好可以从大铜镜里望见自己。0
青衫格子,同色发带一束,恍若当年年少时。
他自己也一愣,怔怔地看着那边大镜子。
谢辞一眼入目,却眸底一沉暗霾骤现,卢信义从年少就喜欢青衣,配格子暗纹,这是他多年来最惯常的常服装束。
曾经有过多少次,谢信衷蓝衣或者黑衣,他就一身青衣,不紧不慢跟在谢信衷身后出现。两人总是或说或笑,曾经谢辞甚
至有点嫉妒,因为他爹总是不拘言笑很严厉的,和卢叔叔却一起时总是格开笑得多。
他偷偷告诉娘亲,娘亲搂着他笑,告诉他这是情同兄弟,抵足而眠。父亲没有嫡亲兄弟,但卢叔父就是父亲的嫡亲兄弟。
但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了呢?撩帘的动静惊动了内外,卢信义霍地回转过头来,入目谢辞及秦显陈晏一干熟悉又陌生的人。
谢辞眉目如凛冬霜雪,带着刀锋一样的凌厉,只是他已经彻底长成,饱满的天庭和眉梢眼角骤一入目,却恍如谢信衷再世!
卢信义的心震了一下。
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了,哈哈大笑,笑得拍着桌子,眼泪都笑得流下来了,只是笑着笑着,却成了哭: “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背叛你爹?!将他们置诸死地?!”
眼泪不受控流下来,却又疯狂大笑,他嘶声: “因为他们早晚都是要死的!!”
"他自己找死,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死!!"
谢信衷死去已经两年多了,但一提起他,卢信义情绪不可自控地激烈,他并没有如表面的一样若无其事。
到了最后,功败垂成的一刹,他崩溃一般撕心裂肺: “我劝过他很多很多次,拉着他拽着他,让他不要倔下去了!会死的!!可是他就是不听!!他还打我了——"
卢信义指着嘴角的一道疤痕, "看见了吗?这是他打的!"
两人私下吵过无数遍,甚至还大打出手,卢信义的大牙被打掉了两颗。“我不怪他,他打就打吧,可是我爹已经死了,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死!”
卢信义浑身战栗,呵呵冷笑: “我们斗得死去活来,在前线打得死去活来。”浑身的旧疤,卢信义也有,他一扯圆领长袍的襟口,露出赤果的上半身,上面除了新包的扎纱布,还有大疤摞小痕的累累就陈伤旧痕,刀伤、剑伤、箭伤,还有各种各种的陷坑撕裂擦剐兵器伤, "这样的伤痕,放眼望去,哪个北地将领身上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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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实在太过戳心,谢辞一下子就攒紧双拳!
卢信义慢慢栽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我劝过他很多遍,朝廷以文辖武,不再允许边将轮值入京,断绝边将上迁之路。我让他不要再上书了,早晚会犯了众怒,可是他根本就不听我的!"
从前边将是会轮流调任回京的,就像谢辞小的时候,他爹和荀荣弼就是刚好一个在京一个在北边。但蔺国丈为了权倾朝野,杜绝再出谢信衷之流能和他分庭抗礼且连他难以撼动的武勋,制造了一系事件,又列举了种种弊端,最终废除轮调制,又重新定下以文辖武的国策。
卢信义指着外面: “你去问问外面,”这些各州统兵的将领们, "他们哪个不是既敬仰他,却又有所默然。"
默然是个人利益背道而驰的默然,蔺国丈侵犯边将太过,怕引起不良反应,而当时适逢府兵制已经走向崩溃,不少地方都已经不得已已经开始用半募兵再遮盖上一层府兵的布,来代替府兵制招募兵员了。
蔺国丈三寸不烂之舌下,最终朝廷颁下了"如难招府兵,可便宜行事按实际情况招募兵员一二"的简诏。
府兵制的崩溃必然会引起一系列的混乱,当时的中央朝廷财政并无能力养起太多的募兵大军,很快就引发了粮饷军械问题,不得已只能下了一个原地筹措的后续诏令,或陆续划拨了一些税收,或委之兼任刺史县令等等的职务这样。
这下子,常将常兵的状态下,节度使和总督总揽一方的军事、行政、经济大权,有了稳定坐大一方的基础。
谢信衷看出了问题,哪怕他应当能成为最大的坐大将帅,但他对国朝和君主忠心耿耿,反复上书,陈诉种种弊端,竭力让朝廷采取其他措施,以免发展到最后中央会对地方失去控制。
"他就是个傻的!"
"一句话,就轻而易举杜绝我们上迁之路,谁能甘心?"
也就是一个谢信衷,换了其他人,早就被众人齐心协力打下来了。
卢信义深呼吸,竭力控制情绪,他冷笑: “可即便是这样,他最终又换来了什么?”
"他们看见了谢信衷忠君爱国了吗?他们只看到他又臭又硬碍手碍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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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信义呵呵笑着,他看见了紧随谢辞身后的贺元贺容兄弟, "赈灾粮,你以为我们截留了吗?从来没有!朝廷根本就没给他们拨!我们自己都不够,还得往里头贴补!!"
年景不好已经好几年了,所有督府州县都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多的粮食平白给半自治的归夷州!
要不是这样,卢信义最开始为什么会走私,就是为了和北戎交换点稀罕的宝石黄金,和江南的富商多换些粮食,不然他连兵都快养不起了!
"可你爹知道了,怒不可遏,要我自首,要治我的罪!"
卢信义死不承认,最后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小指,才最终让谢信衷相信了他。恨意也自此埋下。
他对谢信衷,既爱又恨,怒其冥顽不灵。卢信义问: “你们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他指着自己,一刹歇斯底里: “朝廷不会容许一个人掌着兵权很久的,他还又臭又硬,陛下暗示他弃太子而就三皇子,他却坚决不干!"
老皇帝今年快七十,在位快四十年,前头登基后的十几年,一直还顶着一个太上皇,父子斗,和兄弟斗,等终于结束后,儿子又长起来了,党争权斗一直没有停止过。
皇帝最初示意谢信衷支持东宫,谢信衷二话不说从之因为东宫是正统继承人,支持太子就是忠君。但皇帝后来再度暗示谢信衷转支持三皇子的时候,这个耿介的男人却宁愿长跪金銮殿,也梗着脖
子不做。
卢信义眼泪不受控制淌下来: "你知道灵州廪粮给你,秦显撑了多大的压力吗?"
"你命真好,总有这么一群人。可我爹没有——"
他眼泪决堤,哽声: “我爹战死虞平之乱,肠子都流出来了,还要说他指挥失当!!”
明明就没有这回事!明明他爹临死一刻还竭力挽回了战局,可偏偏就硬生生扣上了这么一个罪名死去。
卢信义厉喝: “我们姓卢的三代人为了李家天下做了这么多?究竟为了什么?!”卢靖照和谢信衷一模一样,卢靖照最后死了。
卢信义是卢靖照的亲儿子,但最后承继了卢靖照意志的却是谢信衷。“我劝过他无数次,可他就是冥顽不灵!!”
卢信义恨声: “帝皇冷酷无情,朝中权党倾辄,这个朝廷从上到下,沉疴糜烂,都不允许我们这样的人活下去!!不改变,就得死!!"
“我爹死了,我不想死!!”
"你爹自己找死,我不能陪着他一块死!!"
深厚的感情到最后变了质,一人往一个方向背道而驰,卢信义双目通红,走到今时今日,他最后悔的就是不够狠绝,改变得还不够彻底,明知道要解决谢辞和谢明铭才能永绝后患,他一开始却没有出手,荀逊说交给他,他就默许了。
战局急转直下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的竟是如何力挽狂澜和战胜,而不是先想到自己,要是他没有当场砍杀那两名将领,今日就没有这场祸事。
他和谢辞,今后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卢信义感觉伤口崩裂了,鲜血濡湿纱布绷带,身上的旧伤因为新伤牵扯再度复发,这是一种让他彻夜难眠的绵长痛楚,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他做了这么多,他们这些遍身旧伤的人很少有长寿的,别人负他,他只是想为自己多想一点,拿一些自己应得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到了这个生命的最后一刻,记忆翻涌的却是谢信衷的脸,这人深深地篆刻在他的心底,午夜梦回,脆弱、激动,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就钻出来了。
卢信义没有后悔,但他心里真的难受到了极点。
他最后对谢辞说: “你爹的事,是郑守芳以走私暗示,蔺国丈父子联系了我,最终而谋成的。”
蔺国丈父子处处被谢信衷掣肘,又想彻底掌控中都军权,使出了这么一着兵将不轮调入京之策,最后发现还不够,矛头对准谢信衷。
当然,哪怕矛盾重重心生恨意,但最后促使卢信义最终下定决心的,却是意外从郑守芳心腹手上得到的一纸密函。
卢信义手在腰带卡扣按了一下, “啪”一声半掌宽的古铜色扣面弹开,他抽出一条铜质的小信筒,扔给谢辞。
谢辞接过,打开一看,当场血液倒流!——上面有一枚私印,他暂辨不出,但纸张却是玉泉御纸。
如今纸张是有等级,最高级别是贡纸,其中玉泉纸雪白无暇,乃御纸。前者还有下赐的,唯独后者,全天下只有九五之尊能用。
若胆敢僭越,一律与私藏龙袍同罪论处。
谢辞从前在他爹接到的上谕和御折中见识过。
窄小的玉色纸笺,上面简单几个字, “设法除去忠勇公谢信衷”。卢信义哈哈哭笑: “我这才知道,原来郑守芳是内卫首领之一。”
"他拿着兵马大权这么久,还使唤不动,你说最后留不留下他?"
卢信义不知道这个铜信筒是不是郑守芳故意给他的,但他知道,如果继续跟着谢信衷这样下去,他也会一起死。
所以,他最后用行动证明自己已经和谢信衷划开界限。只是没想到,最后却以另外一种方式死在谢辞的手上。卢信义呵呵笑着:"这也是该的。"他说: “杀了我吧,为你爹复仇!”
暮色昏暗,没有点灯的主帅大帐内,只有微微的天光在不断被风吹起的帘帐透进来,卢信义看着肩宽背阔已经和他的父亲和大哥的身影一样高大的谢辞,天光照在他一边脸上,谢辞慢慢自密信抬起头,呼吸如火,僵硬站着。
这是谢信衷的亲儿子。除了有些笨的五郎,这是最后一个了。
卢信义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但一开口,眼泪就唰地淌下来了,他仿佛看见了年少时期的谢信衷,还有他的父亲卢靖照。
"你还要为朝廷卖命吗?这个世上已容不下忠义之人,如果你和你爹一样,你就死定了。"
一线天光自身后而来,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影子,谢辞僵直站在原地,看卢信义慢慢穿好理顺衣襟,他说: “拿起你手里的刀,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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