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顾莞到了这一刻,反而前所未有清醒,他们去中都城,不但什么都干不了,反而会把唯一那一丝希望扼杀。
“都不许动,谁也不许到哪里去,我们就在这里等,不许给他添乱。”顾莞哑声,她说: “我相信他可以的!”
“我们就在这里等她。”
秦瑛沉默下来,张了张嘴,没法说话。
顾莞垂眸,半晌抬起眼睛, "……以半个月为限。"说完最后,她忍不
住捏紧双拳。
偌大的皇宫之内,一切井然有序,这个不大陈旧宫室,仿佛已不在俗世之内。李弈离去之后,脚步声消失在昏沉的夜色之中,之后日升月落,不再出现任何声息。谢辞盘腿坐着,旧床之上的灰尘痕迹,除了他坐下后的位置,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他微微垂眸,除了小太监送饭,一动不动。
一直笼罩在头顶窒息一样的死亡阴影,终于在第六天傍晚出现了一丝变化,谢辞耳朵远超常年灵敏,他忽听见一丝清微的动静,在不远处的楠木墙底下传来。
谢辞眼睫微动了动,盘腿独坐,没有任何改变。
旧宫室底下的地道之内,陆海德拨动水镜镜,建造皇宫的匠人极其了得,可以折射窥见上面的景象。
陆海德拨动了水晶镜几下,昏暗的房内床榻映入眼帘,床榻上黑甲软甲的颀长年轻男子面沉如水,盘坐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不见丝毫的慌乱异动。
"倒是沉得住气。"
陆海德淡淡挑眉,心道。
这谢辞大概不知道,他已经在鬼门关徘徊多时,老皇帝思及谢辞先下意识厌恶,君叫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谢辞不单单越狱还劫救谢家人,之后还敢投于冯坤,诸般行为简直直触君威。
李弈过关之后,老皇帝一度欲直接赐死谢辞,口谕之前,又顿了顿,之后一直至今。陆海德观察了两天,最后一次回到玉泉宫。
老皇帝闭目半靠在龙榻上,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涩辛药味和龙涎香的味道,陆海德无声上前,候了许久,直至老皇帝睁开眼睛,他轻声回禀: “谢辞危在旦夕,不动如山,心情坚韧常人难以企及。”
老皇帝冷冷道: "是吗?"
陆海德知不需要自己回答,话罢,退到一边,无声侍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日月轮转,斗转星移,陈旧的宫室白昼黑夜轮转,从昏暗的白日到入夜的伸手不见五指。
谢辞足足在这个毁黑的狭小宫室内待了十四天。终于,在十四天的入夜,他等来了脚步声。
沓沓宫廷特有的宦官皂靴落地的声音,大门外的禁军退后一步,打开宫门,一步步往蔽旧中庭后的宫室而来,登上台阶。
谢辞慢慢睁开眼睛。
这扇紧锁了十四天的殿门打开了
。
谢辞慢慢站起身,在宦官和禁军的监督之下,一件件卸下甲胄和身上的兵刃什物,在重新穿上里衣软甲。
一步步往前走,沿着朱红阔大廊道,把李弈当日走过的路走一遍。
他最终,登上九十九级白玉台阶的最顶端,来到那单扇半丈宽的簇新朱红描金殿门前。
卷草蛟龙入海的大红厚绒地毯从殿门一路往里铺陈,金碧辉煌的大殿银蓝盘龙大柱两边一路延伸至玉阶最顶端,明黄黑面的金漆御案之后,靠坐着神色冷冷穿着明黄龙袍的老皇帝。
——这座大殿,是他父亲曾经长跪不起宁折不弯的金銮殿。
顶端的那个人,是掌控天下生杀大权,将他谢家满门男丁抄斩的九五之尊。十四天时间,谢辞连血液都沉淀了下来。
但当一步一步踏入大殿之际,那刺目的赤红和明黄让他浑身的血液在脉管中往上冲,仿佛刹那沸腾一般。
谢辞控制住他的战栗,今天,他要么生,要么死!
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思虑空间去思考其他。他必须要活下来!
冯坤所道的,不管是大赦还是朔方,他都要得到,他要一跃而起!得到他的生存空间!!行至大鼎之前,谢辞垂眸,单膝跪了下去。
"臣,谢辞,叩见陛下!"
他一字一句,道。
老皇帝哼笑一声, "臣?"
他不无讽刺。
老皇帝笑声一收,倏地坐直,他冷冷道:"谢辞,给朕一个不杀你必要理由,不然明年今日,即是你的死忌!"
庞淮带着人一直跟在他身后,老皇帝瞥庞淮一眼, “锵”一声长剑出鞘,架在谢辞的颈项之上,
锋锐无比的剑刃一碰,脖颈的表皮已经无声划开。
凛冽杀机,沉沉灭顶压下!
谢辞倏地抬起眼睛,这个赤金得刺目的庞大宫殿,他上下喉结滚动片刻, "就凭,李弈有可能成
为第二个郑守芳!"
“而我不会。”
他哑声,—字—句道。
眼前的老皇帝,瞎眼瘫痪,高居其上,这个金碧辉煌的
庞大宫室内犹如压抑着一头凶戾野兽,压抑极了。
仿佛负伤年迈的狮王一般,仍咆哮着要扑出去,凶戾地将他的敌人撕成碎片,李弈.
这世上除了寥寥几人,没有任何人能让谢辞衷心信任。
但让谢辞坚信的是利益,李弈等待已多年,如今他安排诸多心腹正以灵云宿定四州副将为跳板,进入北军之中。
所以他坚信,李弈必然是会给他留下一线余地的。
李弈保证自己过关的前提下,走的必然是寻常路线,譬如,如何剑指蔺国丈暗戕冯坤。所以谢辞想要活下去,必须与之相反,不走寻常路!
郑守芳之前,老皇帝不是没有试过其他人,但都——折戟沉沙,要么很快就被冯坤蔺国丈联手打沉,甚至有走不到一个回合的,要么后来直接被冯蔺二人逼得自戕了。
否则,老皇帝就不会选中郑守芳,而后立即注意到更如狼似虎的谢辞李弈。
可以这么说,老皇帝现在甚至已经不在意是否忠心,他在意的是否有足够的能耐,能有横冲直撞撕开如今胶着不动的局势。
这才是老皇帝这十四天里尚未口谕赐死谢辞的真相原因。一个李弈,未必够用的。
谢辞一字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郑守芳甚至在场,正一身皱褶的杏色圆领袍垂首立在玉阶之下。他本来是跪着辩解,求皇帝宽恕的,皇帝不置可否,谢辞到了之后,皇帝冷冷吩咐他起,他爬起来站到御案下,抬头冷眼盯着谢辞。
谢辞倏地抬眼,死死盯着郑守芳,双目喷火一般刺向对方。
——忠孝礼法深入骨髓,如今谢辞虽暗生怨愤,只是却未曾有过清晰的弑君之念。对于皇座上的老皇帝,他是思绪翻滚如潮压抑愤懑的。但对于郑守芳,却是杀机无限难以遏制的!他沙哑,一字一句: “臣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郑守芳死!”
郑守芳陡然色变,"你!"
“下去。”
皇帝突然道。
然而正是这种戛然而止在郑守芳身上没有再往上去的恨意和杀机,却一下子让老皇帝最后拿定了主意。
郑守芳胀红脸, "……是。"他不得不退下。
等郑守芳离去之后,老皇帝终于坐直了,他撑着御案俯身,居高临下盯着谢辞,
他道:“很好。"
那道苍老的沙哑声音冷冷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
"你说得倒也不错,朕同意了。"
暮鼓晨钟,振聋发聩,覆盖在头顶的死亡阴霾, "铛——"终于彻底消散。
谢辞自皇宫出来,回到客店之后,已经是第十五天的清晨。
顾莞等待了足足半个月,
这半个月以来,顾莞不但得稳住自己,她还得以最沉着最笃定的姿态告诉所有人,谢辞可以的。让大家坚持住,不要乱。
她自己更不能乱。
一个混乱的大后方,是对谢辞极不利的,他们一定得有条不紊。顾莞甚至安排人往北地送了信,做了种种的安排。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的。
她当初给的期限,是半个月,因为她兼修过心理学,半个月怎么也会出结果的,这种局势下,不可能继续拖下去。
谢辞要么回来,如冯坤所料得到他想要的,华丽登上中都这个血腥大舞台。
要么,……
但顾莞再怎样稳住自己,告诉自己要笃信谢辞的男主光环,夜深人静,一种说不出口的隐忧如影随形。
已经第十五天了。
其实随着后来几天一直没有消息,她心里反而一松。
因为没有消息即是最好的消息。
证明谢辞真的还有机会!老皇帝必然在权衡和观察谢辞。
相信,谢辞也必定已经想明白了。
只有有机会,她就相信谢辞能挺过去!
他会竭尽他的一切优势和能力的。
未知才是可怕,反而有了一条路,哪怕这是一条惊险无比的路,也让他有了目标和竭力前进的方向。
顾莞就是给秦瑛他们这样分析的。
今天是第十五天了,顾莞昨晚一夜无眠,一大早就披衣下了大堂了。
破晓的天光还未至,一眨眼已经深秋了,夜雨淅淅沥沥,天明才渐渐小了下来,老板娘已经回来了,在柜台后打瞌睡,门板半开了,冷冷的秋风一阵阵灌进来。
顾莞独自坐在门边的方桌边,转动手中的茶杯,她想过很多很多东西,甚至有点
后悔,没有早点答应他,同样是雨季,那张雨雾纷飞进檐下的朦胧的纯挚少年面庞在眼前闪现。
谢辞变了很多很多,他不能不变。
但待她的一颗真挚心。却从来未曾改变。
到了第十五天,她都有些绷不住了,天光渐渐微明,官道已经不断有人车冒雨经过了。她忍不住想,万一.…
若她早点答应了他,那是不是……就会让他无憾。
顾莞正这样胡思乱想着,那个纯挚得清浅墨痕的山水画的少年,正逆着昏黄灯光向她行来,和她并肩坐在屋檐下给脚淋雨,给她递过来一个满满肉馅的大包子。
她有些怔忪,忽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官道逆行而来,蓑披掠风而动的细微声音。顾莞被惊动,霍站起身抬头望去。
只见渐亮的天光中,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个头戴斗篷身穿蓑披,碎发湿透凌乱,脸上胡子拉碴的黑甲年轻男子正站在店门的檐下。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斗笠上,他一身落拓,脸色有些苍白憔悴,但一双眼睛,却沉毅幽亮。那轮廓瞳纹,一如初见时如夜放蔷薇花一靡丽瑰艳的漂亮。
"……谢辞?"
顾莞睁大眼睛,谢辞!真的是谢辞!
什么叫喜出望外,皇天不负有心人,现在就是了!
她狂喜,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雨丝下,屋檐外的台阶上,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妈的!谢辞终于回来了!谢辞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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