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姜穗看完李旺媳妇儿, 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开了药出门,看见的就是靠在一旁红砖墙的少年。
路边没灯,只有李旺家内投来的光。
他隐匿在阴影之中,当他注意到她看过来时, 露出了半边在光影下棱角分明的俊脸, 莫名有一种拒人千之外的冷漠。
随后他直起身子, 从阴影里走出来,仔细看去,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将嘴里的狗尾巴草摘下来, “忙完了?”
经历了刚刚的事, 看着他, 小姜医生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笑, 她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么晚了还在这等我,谢谢你啊。”
“夜路难走, 有什么好客气的。”少年像是不满她的客套, 撇了撇嘴, 随后直接不给她反抗的机会就拿走了她略微沉重的药箱。
这一回他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
“走了走了, 送小姜医生回卫生所。”这种肆意而又调侃玩闹的语气让小姜医生还有些沉重的内心一下子好了许多。
小姜踩着他的影子,走了一段路才缓缓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贺老四明显知道她在问什么:“有什么不好的?都习惯了,我从小到大更过分的都听过。”他微微转头回来,“反倒是你,是我见过对我最正常的人。”
姜穗沉默,从贺朝的话来看,贺老四从小就生活在一个负面的环境里,还经历过比刚才更糟糕的事。
姜穗:“那……李队长呢?李队长对你不好吗?”
贺老四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说不上好说不上坏, 责任而已罢了。”
李队长会在职责范围内对待他,但是却不会阻止其他人歧视他。
他都习惯了。
送完姜穗回卫生所,贺朝回到了自己破旧的家。
被修修补补过的瓦房看起来也能够遮风挡雨。
刚迈入小小的院子,被拴在一旁的小黄狗就快乐地叫了几声,发出了欢迎的声音。
贺朝走过去摸了摸它的头,然后观察了一下屋子周围还有没有什么破损,才往
房内走去。
“是老四回来了?”
父亲的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贺朝应了一声,打开放在桌子上的罩子,看到里面的饭菜少了,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这么晚了,哪去了?”拐杖的声音响起,贺朝回头,看见了贺父亲。
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脸上的褶皱很多,黝黑的皮肤让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衣服上的几个补丁也显得有些穷酸,要是以前相熟的外国同学看到了,一定会惊讶当年的那个密斯特贺,竟然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贺朝并没有热饭菜,直接拖过饭盆,就着清汤寡水里的白菜吃起饭来。
他回答道:“村里放电影,去看了眼。”
贺老头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悲哀,随后又像是压抑住了什么,他坐在贺朝一旁的椅子边上。
“电影啊。”贺老头缓缓道,“电影是个好东西,怎么不留下多看看?”
贺朝埋头吃饭,他抬起头朝贺老头咧嘴露出了个有些桀骜又不屑的笑,“那有什么好看的,老爹,李队长让我加入生产队了,现在我也可以挣工分了。”
贺老头像是有些惶恐还有些惊喜:“真、真的吗?那可得好好感谢队长,感谢组织的照顾啊!”
他有些不稳地站起来,“我当年还有一些珍藏的烟,当初没被人翻出来,你拿过去给……”
“爹,我谢过了。”贺朝打断了父亲的话,“而且队长不会收的,您就自己留着吧。”
贺朝顿了顿,随后道:“爹,现在电影还没结束,您要去看看吗?”
“我……我就不
去了。”老人总是会陷入自己的回忆之中,贺老头摇了摇头,重新缓缓地坐下来,随后陷入了沉默,满是褶皱的脸上也流露出惝恍。
来到这个村子里后,看电影这种活动,他都没有参与过。
贺老头不出门的原因很简单,他以前光是走在街上都有人骂和丢臭鸡蛋,被游()街的记忆深深地刻在脑海里,除了需要劳动之外,轻易不出门。
而贺朝,继承了贺老头的待遇,虽然后来村里人也不会天天盯着他
们看,加上他长大了成为了新的劳动力,可以加入生产队了,才好了许多。
只不过之前的“他”小偷小摸的行为,又引起了村里人新一轮的鞭笞,如今在他的经营下才有了算是正常的待遇。
十八岁的少年吃饭都很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贺朝两三口就扒完了饭,下次还是得去食堂打点饭回来,他有些遗憾地放下碗筷。
贺老头回过神来,浑浊的眼睛看向他,问道:“老四啊,刚刚你听见你动静,知道你进山摘东西,有没有送给队长和主任?”他絮絮叨叨,“你刚加入生产队,我们家成分不好,需要这些领导多关照关照……”
贺朝安静沉默地听着贺老头絮叨,他并没有打断,因为他知道父亲也是为了他好,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老人被现实狠狠击碎过,如今他也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老爹。”贺朝在贺老头停下来之后开口,他黑色的眼眸里似乎燃烧着小小的火焰,在这昏暗的灯光似乎也掩饰不住光芒,“我想读书。”
贺老头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贺朝说什么,等到反应过来,贺老头像是被他的话惊了一下,然后慢慢的沉默下来,看着面前已经成长为大人的少年。
他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破旧的拐杖,说是拐杖,实际上不过是贺朝捡来的树枝削成的。
他的腿在前几年被人“不小心”卡了一下断过,错过了恢复时间才接回来,走路便有些不稳。
前几个孩子生病相继去世,爱人也不堪受辱自我了断后,他几乎是万念俱灰过一段时间,当时老四也不过十一岁,小小的身躯爬上山去找吃的。
当他看着小小的孩子瘦骨嶙峋的,捧着青色的苹果站在一旁,眼神倔强地跟狼崽似的,他才意识到这个家还剩下这个孩子。
后来他厚着脸皮,唯唯诺诺地继续活下去,为了老四,也为了自己。
偶尔夜里他会望着窗外,看着朗朗星空,迷蒙浑浊的眼眸就忍不住流露出酸楚,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里粗糙的拐杖。
他自小在国外长大,外语流利,上过大学,读书时遇见爱人,后来回国遇上了风波,有人劝他离开,他却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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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却仍然还坚定的认为,未来会变得更好,他相信国家还会有需要他的这一天。
他从来没听过老四说要读书过,以前他还问过,老四却不感兴趣,如今听到老四说想读书,不知怎么的,他感觉眼眶有些热。
贺朝看见面前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原本看起来浑浊的眼球竟然显现出一丝锐利的亮光,气势似乎也发生了变化,让人感觉不自觉地震慑。
“老四,你真的想要读书?”
少年挺直了身子,他已经不再弱小,已经成长成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有着结实的肌肉,高大的身躯,能够轻而易举地抬起犁头在田地里拉,而现在,他看着自己的父亲,也沉声认真道:“是的,我想读书。”
贺老头摩挲着拐杖头,他将目光放在大开的门上,外面是漆黑的一片。
贺老头缓缓道:“老四,你读书,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你会去思考,你会发现它可能哪里是错误的,它不是正确的。你可能改变不了,你可能没
那么强大,你会知道……知道就会无力,无力就会痛苦,但是你能保持清醒,尽管清醒也会痛苦,这样你也愿意吗?”
贺朝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老人,他说的话很深刻,不像是平常的他会说的话,这一刻他不像是住在村子破旧瓦房的农夫,而身上散发着无法看见的光芒。
有的东西刻在骨子里,就算你遗忘了,但它仍然存在。
贺朝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是贺老四——
少年摸了摸蓬松的脑袋,原本严肃的神情陡然一泄,露出了一丝迷茫:“老爹,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读个书而已,完全听不懂你说的话。”
他像是想到什么,咧开嘴一笑,“我还请了个老师,以后每天下工之后要跟她学习去,我中午提前把饭做好,老爹你腿脚不好,就别去牛棚喂牛了,我去。”
贺老头:……
贺老头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轻易不跟人生气,就算是最难的那段时间,他自洽的过程都很少生气,但如今看着贺老四这张傻乎乎的脸,真是恨不得把拐杖扔到他脸上。
他并不
知道老四找的老师是个女的,还是个同龄的小姑娘,不然更生气了——气这家伙到底是真的想读书还是乱搞男女关系。
不过贺老头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突然很不想看见贺朝这张看起来张扬又有些傻的脸,他挥挥手:“去去去,给我滚,暂时别出现在我面前。”甚至都不知道他老子也读过书,完全略过自己也不问一问,想想更生气了。
贺老四的眼里出现迷茫,完全不知道自己老爹为什么突然生气了,看了眼对方端起碗筷就跑去水井旁洗碗去了,徒留头疼的贺老头开始思考以前的书都放哪里了。
贺朝蹲在水井旁洗碗,水井里的水在炎炎夏日里都透心凉,不过贺朝并不在意。
他想到了刚才在送完姜穗之后,她跟他说的话。
“我同意你的请求了。”她朝他微微一笑,浅色的眼眸也氤氲着温暖的笑意,“不过,我可不能单独只教你一个人,说出去影响不好。”
她说:“我会去请示李队长,跟他说明生产队里的识文断字的问题,我记得队里许多年轻人小学都没上完,让他们认认字,会写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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