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故吟堂的廊庑静若无人。
两个人的目光在朦胧的光色里相撞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
沈瑶看向天际,苍穹彻底暗下来,夜色慢慢铺开,谢钦立在两步远的位置,负手与她一道望向前方。
这一层缥缈的幽黯将二人给包裹,恰到好处遮掩了那细微的面部表情。
明明这数月二人都放得很开,可一旦那层膈膜被拿掉,需要赤诚相对时,下意识便谨慎了。谢钦倒是镇静,他能做的便是将一切交给时间。
沈瑶就不一样,被老太太推了一把,含糊不过去了。
凝立片刻,谢钦朝沈瑶看去,他夜视极好,哪怕在这样暗沉的光线里,依然能瞥见沈瑶面颊有一层不正常的潮红,“你不舒服吗?”
“倒不是,”沈瑶搓了搓自己面颊,寒风凛冽,她身子却躁得慌,"今日喝多了汤,"谢钦明白了。
不得不佩服老太太。
"那…"
“我们去书房吧。”
谢钦诧异地看着她,沈瑶目如朝露,含着一层联丽的水色。他原想说他先回书房让她歇着,不成想沈瑶来了这么一句。
"好。"
带着几分试探,将手伸出去。
沈瑶自然而然握住他,跟在他身后往书房走。
他手掌极是温热,沈瑶心也被他握烫了,明明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这会儿面颊通红,连着掌心也渗出一层薄汗,今日这牵手好像与以往不一样,少了一层欲。
初冬时节,夜色覆下,天地结了一层薄霜,沈瑶被谢钦牵着穿梭在林荫道,寒意扑面而来,她裹了裹身上半开的月白菱花缎面袄,抬眸看向前面的男人,他身形挺拔,宽肩窄腰将官服撑得十分阔挺,寒冬的冰洌,与他那身矜贵的气质十分相合。
她看得有些痴,谢钦停驻下来时她就这么撞在他背心,没有挪开,反而用额尖蹭了蹭,蹭的谢钦心口发痒,他扭身过来,沈瑶便歪在他怀里不肯动。
谢钦本就比她高一截,脚下踩着一块石板,越发衬得沈瑶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沈瑶额抵着他,甚至鼓着腮囊朝他胸口吹气。
谢钦也没问她要做什么,反而单手覆上她的后脑勺轻轻揉捏着,带着怜
爱和纵容。四下静谧无声,沈瑶唯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甚至还带着难以遏制的颤栗。书房点了融融的暖灯,灯芒绚烂。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谢钦指了指书案对面的罗汉床,"你坐,我先去换一身衣裳。"
沈瑶却没在罗汉床坐,反而往他桌案后的书架去了,一刻钟后,谢钦换了一身常服出来,瞥见沈瑶月白的身影在内书房厚厚的书架中穿梭,
"在找什么呢?"
他来到她跟前,身上还夹着一丝皂角的清香,看来是沐浴过了,沈瑶恰恰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书,正满脸兴奋,“我在找《齐民要术》,上回那农博士推荐了此书,说是上面记载了不少农作物栽培方法,我先前忙忘了,今日想起来便寻来读读。"
谢钦看了一眼上头积得厚厚一层灰的书架,目光扫了一圈,落在当中一本不起眼的册子,那书脊正写着《齐民要术》四字,摆了摆手,
“你让开,我来。”
片刻,他站在锦凳上将此书取下,又用湿帕将上头的灰剥干净,方递给沈瑶,沈瑶往罗汉床上一挪,翻开书册,一股枯木般的沉闷气息涌来,她扑了扑,睁大眼睛一字字读,还别说,平日沈瑶瞧见之乎者也便头疼,今日这本《齐民要术》倒是很合她口味,她将上头那记载与农户经验之谈相结合,读得津津有味。
谢钦一面忙公务,时不时瞅她几眼,她这一坐便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神色里有疑惑,也有共鸣,更多的是一副寻到宝藏的欢喜。
谢钦几番想引起她的注意,都以失败告终,原以为她要做些什么,结果被一本书给耽搁了。
连着数日,沈瑶日日都来书房啃书,遇到不认识的生僻字便请教谢钦,过去半年,她也曾记录了一些嫁接树苗生长的情形,研读时便用小楷写了一些便签,当做注解,往后的日子时不时便对照这本书,去后院打理苗圃,日积月累也颇有心得。
她试着将不同的花木嫁接,培育出全新的观赏品种。
谢钦见她学得带劲鼓励她将嫁接之术形成经验,回头可单独著书。沈瑶愣住了,指着自己,
“我?著书?”
“没错。”谢钦坐在她对面,神色荣焉,“昨日蔺大人回了京,他拦住我滔滔不绝讲述那嫁接之法,称之为前无古人的创造
,他学习你的法子,将两种农作物嫁接,如今苗已成活,待成功便可推广,这可是千秋万代的好事,你自然得将此法传承下去。"
沈瑶被他鼓励到了,什么都顾不上,一头钻入后院忙活。
谢钦失笑,这样生机勃勃的沈瑶,瞧着令人稀罕。
就这样,日子不声不响过去半月。
老太太每日汤水不断,谢钦要么在朝中用膳,要么悄悄倒了,没有故意以此来试探沈瑶,倒是沈瑶吃了个大饱,每日每夜均要在院子里吹半日冷风方能平复。
恰恰到了年底,正是朝中最忙碌的时候,谢钦忙完三年一期的各部堂官大选,紧接着又要组织各地官员考核与发放年饷之类,一月有半月歇在朝中,其余时候回到故吟堂,沈瑶偶尔睡着,偶尔累趴了没有力气与他说话。
说来也怪,自吃了老太太大补的汤药,沈瑶近来睡得极好,不再像以前那般动不动便要寻安抚,故而谢钦也没机会搂着美人入眠。
二人默契地没提同房的事,谢钦即便想,也克制得很好,临门这一脚,需要沈瑶自己来踢。
日子悄无声息进入年关,沈瑶一面忙着园圃,一面帮着二夫人打点家务,那四姑娘谢文敏终是把那门亲给退了,如今二夫人又张罗着给她寻新的婆家,府上中馈有一半担子落在沈瑶身上,因为宁家的事,老太太现在看大奶奶宁氏也不顺眼,没打算让宁氏帮衬沈瑶,反倒是吩咐谢京给沈瑶打下手。
这么一来,现在坐镇在议事厅管事的,一边是二夫人与儿媳妇周氏,一边是沈瑶与谢京。
腊月初二这一日,天朗气清,二夫人带着女儿去城外寺庙上香,实则行相看之举,独留沈瑶,二奶奶周氏与谢京打点家务。
针线房的管事拿着一张账单递给二奶奶周氏,
“快到年底,奴婢们也该给各位主子预备除夕的新裳,依照往年,各位主子每人得准备四身,只是今年添丁进口,预算便多了些,奴婢昨日拿了二夫人的对牌去了账房,账房的许管事却说超支了,将之退回来,奴婢没法子,只能请夫人奶奶们示下。"
周氏捏着账单,为难地看着沈瑶。
"六婶,母亲不在,您看看这事该怎么说?"黎嬷嬷在一旁看了一眼周氏,暗暗冷了脸。
银库与账房一直由二夫人婆媳牢牢把
控,眼下遇到棘手之处却往沈瑶这里推,这里头的门道,黎嬷嬷自然清楚,今年收成不如往年,谢家家族根深叶茂,百年世族的体面得维持住,譬如今年谢钦大婚,老太太高兴,大办特办,足足耗去了两万两,公中账面不好看。
年关又有诸多大头开销,年前家宴,各主子退旧换新,亲戚之间的年节礼,跨过年后,从初一到十五,宴席摆个没停,其中还得预备着怡宁郡主的陪郎宴,怡宁郡主一月前嫁给了新任刑部尚书之子,刑部尚书是谢钦举荐上去的,家里自然看重谢钦这个外甥女,平南王妃十分高兴,满面红光,谢家也跟着要给体面。
旧的排面省不了,进帐又不如往年,一来二去,缺口便大了。
账房的五位管事日日长吁短叹,恨不得发一笔横财来。
至于这笔横财,自然是指望老太爷当年留下的那笔家产。
沈瑶接过账单一瞅,她对谢家内里情形不太熟悉,便问周氏,
"往年开支了多少银子?"
周氏稍一思忖立即回,“去年是一千五百两的开销,里头还包括下人的新衣。”
沈瑶不由得有些佩服周氏,难怪老太太夸她能干,一家子人那么多账目,她居然都记在心里,不愧是当家好手。
沈瑶再看了一眼今年的账目,"多了五百两。"
针线房管事担心沈瑶以为她贪墨,连忙解释道,
"六夫人,您可以拿这账目与去年的比对,奴婢每一笔都算得清楚,实则是人口多了,下人也添了五十人。“
这个当口,又有几位管事的来领批票,有外院给诸位主子采购笔墨纸砚的,也有下人家里办丧,依着规矩来领赏钱的,穿堂内络绎不绝。
沈瑶循旧例,合乎规矩的,全部给批票,超支的留下来,"等二嫂回来,再行定夺。"
沈瑶并非不能决断,牵扯账目的事还是让二夫人自个儿料理。论开销,六房反而是谢家开销最小的一房,下人精而不多,譬如二夫人屋里有二十来名丫鬟伺候,后院还有二十多个仆妇与粗使,而沈瑶的故吟堂,里里外外只有十人。
沈瑶与谢钦几乎没有什么人情往来,谢钦的笔墨都是皇帝亲自赏赐,从不打公中出,她又一向节省,每日的月例银子大多存着呢。
/>周氏也没强求,只道,“都听您的。”
中午在议事厅用了便饭,沈瑶便歇在了梢间,眯了不到两刻钟,便睁了眼,这时,两个面熟的婆子相携迈了进来,一人面颊生得白白胖胖,嵌着一双豌豆眼,另一人倒是瘦瘦的,神情唯唯诺诺,带着几分小心。
“给六夫人请安。”二人恭恭敬敬跪下磕头。
沈瑶慵懒倚在铺着貂皮的躺椅上,身上罩了件披风,手里抱着个手炉,见二人磕头,便起了半个身子,温和道,
"快些起来,可是有什么事?"
那白胖的婆子先开口,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护手,
“叨搅夫人实在罪过,奴婢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上回瞥见您手上生了冻,心里挂记着,这不,夜里缝缝补补,给您做了个护手,奴婢旁的不敢说,针线上倒有些底子,便厚着脸给您送来,望您别嫌弃。"
另一位婆子嘴皮便没这么利索,就着她的话支支吾吾捧着个护耳,"奴婢给夫人做了对护耳,冬日走在风口里用着很好。"
沈瑶吃了一惊,颇有些震动,连忙接了过来细瞧,针脚都是极好的,面料算不上最好,却也十分不错,可见是费了心思来讨好她。
那婆子说她手生冻,倒也有缘故,她日日往园圃跑,没少沾冷水,不小心便受了冻,不过这种事在岳州时乃家常便饭,沈瑶没放在心上。
沈瑶是吃苦过来的,看着下人眼巴巴讨好,心生怜惜。黎嬷嬷替她回道,
“你们的心意夫人受了,回去好好当差便是。”二人也不敢多言,相继退下。待人离开黎嬷嬷便与沈瑶道,
"这二人是个聪慧的,趁着二夫人不在,来您这拜码头呢。"”"这话怎么说?"
黎嬷嬷道,“老太太年事已高,府上终究要分家,咱们故吟堂的人除了府上给的份例,您和爷还额外赏一些,府上的管事们都眼馋,巴不得入您的眼,回头分家时,求您给捎带过去呢。"
原来如此。
谢家其他房虽谈不上日薄西山,终究是后继乏力,唯独六房蒸蒸日上,管事的都是明眼人,自然是抱着大树好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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