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气在胸膛滚过一遭后,很快又平复下来。
谢钦是当朝首辅,弟弟以后还要混迹京中,不能得罪此人。对熟悉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发泄脾气,对外人不可以。
沈瑶压下怒火,去了隔壁庞婶子家用膳,邻里街坊三年多,大家都很喜欢沈瑶的爽朗与大方,平日哪家得了新鲜的鱼或宰了鸡鸭之类,都会邀请沈瑶过去。
夜里,沈瑶默不作声坐在窗口,瞥着那空荡荡的院子许久,纤指在桌案上敲打了好一会儿,沈瑶决定冷漠处理。谢钦身负朝廷,家里还有个老母要应付,哪里比得过她悠闲自在,她家业便在此处,林豫也走了,她无所顾虑,谢钦能耗得过她?
沈瑶照常起早贪黑忙铺子的事。
那堵墙被夷平后,更方便谢钦出入。
晨起他给沈瑶准备养身子的燕窝人参汤,沈瑶自然不会喝,谢钦也不介意,跟在她身后去铺子,沈瑶忙着磨豆腐,他便在一旁搭把手,他毕竟从未干过这样的活,笨手笨脚的,偶尔弄脏了豆腐,沈瑶也不责他,当了个睁眼瞎。
后来,他便捡着粗活干,或帮忙泡豆,或转石磨,慢慢的在长工的帮助下也开始上手。只是无论他做什么,沈瑶熟视无睹,压根当这个人不存在。铺子里的人皆知,那高高俊俊的男人是沈瑶前夫,均客客气气的。
每到午膳光景,沈瑶独自坐在屋内,其余长工下人挤在一张小桌用膳,压根没有谢钦的地儿,平陵猜到沈瑶不会搭理谢钦,只得亲自送来食盒,谢钦便在树下吃。
沈瑶支着修长的玉腿坐在炕床上喝茶,目光掠过纱窗有意无意瞟了一眼树下的谢钦,男人穿着一件茶白的长衫,通身无饰,像个落魄的书生,也不知道他折腾个什么劲。
碧云聪慧,趁着沈瑶在铺子里忙碌时,悄悄回了宅子,在原先那堵墙的地儿支起两个木桩,又把旧的床单被单给收拾出来,给拉出一面布墙,堵谢钦是堵不住的,好歹能遮掩了视线,叫沈瑶心里自在些。
宅子被谢钦并了后,沈瑶越发不爱回去,一日有大半日都在外头,只夜里回来用晚膳歇个觉。无论她在哪,谢钦都跟着,只等沈瑶睡下了,他方才回书房忙公务,除了软磨硬泡,逼着沈瑶适应他的存在,别无他法。
两个人就这么无声耗着。
某一日傍晚,沈瑶带着碧云采购回铺子,铺子里的长工又卖完了辣豆腐,一伙人
挤进狭窄的后院,洞开的膳间内的木桌上摆满了热喷喷的菜肴,干黄豆都被倒入土砻里给碾好了,只等着浸泡,硕大的浸黄豆的大木桶备满了热水,整个后院充满了烟火气。忙了一日的人回来,看到家里被收拾得熨熨帖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心里着实是舒坦的,只是偏这个人是谢钦……长工们瞧见那一桌子菜流出口水,见沈瑶面无表情,谁也不敢做声,起先大家掂量着沈瑶的态度,不敢亲近谢钦,可日子久了,多少有些看不下去,人都是有惰性的,都想坐享其成。
大家都看着沈瑶,等沈瑶吩咐。沈瑶目光落在门口男人身上。谢钦今日换了一件月白的长衫,衣摆猎猎,清致磊落。
任何一件寻常的袍子挂在他身上都能沾染那身独特的清越气质,袖子往上挽起,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手腕,他略有些尴尬地看着沈瑶,
"菜备好了,吃一点吧,别浪费了。"
原先他在沈瑶那三进的宅子里给她做膳食,沈瑶不吃,为了避嫌日日在铺子里跟长工们一道吃,谢钦无奈,只得来这边帮厨,他就这么靠着厚脸皮在沈瑶跟前刷存在感。
沈瑶目光沉下来,就这么吃吧,遂了谢钦的意,不吃嘛,东西都备好了,仅有的那套碗具全部被他用了,她总不能真的把菜都给扔了重新再煮,多少有些矫情了。
沈瑶摆摆手,示意众人进去吃饭,
路过谢钦身边时说道,“辛苦你了。”
谢钦脸上的喜色悄悄往上爬,正想进去帮着沈瑶布菜,扭头却发现沈瑶招呼完大家,独自出了门,谢钦抬步跟了过去,沈瑶百无聊赖坐在前面的铺子口,在木笼里寻来剩下的半碗油豆腐,油豆腐不用炒便可以吃,沈瑶便吃了十来个油豆腐裹腹。
她不吃谢钦准备的晚膳。
谢钦那一瞬间眼眶都给气红了。
他们二人,一人慢条斯理对着红彤彤的夕阳恬然扯着油豆腐皮吃,雪白的裙摆铺在凳子上,时不时托腮朝路过的行人招手,那眉梢的风情被斜阳映得发烫,便是九阳巷最绚丽的一朵花。
另一人空空落落立在门框边上,落寞又清冷,偶尔忍不住了瞥了那女人一眼,又为她妩媚多情的姿态给吸引住。两个人就像晚风里一幅画,一个招摇,一个内敛。
那熟悉的小伙子撑杆从前方小桥掠过,循例跟沈瑶打招呼,"沈娘子,您生得这样美
,为何每日都穿得这么素净?"一不知情的老汉挑着货担从她跟前走过,冲那小伙子笑道,"你不知道吧,她男人在边关战死了,自然收起了艳丽的衣裳。"
身后门框处的谢钦心情五味陈杂。
夜半,沈瑶安置完铺子的事,对完账目回了宅子,谢钦便跟在她身后。
沈瑶走到门口扭头时,月华如练,那高大的男人正低着头踩着她的影子,跟着她亦步亦趋。沈瑶眼睫微微一晃,谢钦恰恰抬眸,二人的目光在半空接住。看清彼此眼底的光。
四濑俱静,唯有富有节奏的蝉鸣啾啾。谢钦目光极深的凝望她,眸如深潭,黑不见底。沈瑶被他看得略有些不自在,信手往里一指,
"咱们谈谈吧。"
谢钦愣住,这是自林豫离开后十来日,沈瑶第一次与他搭话。沈瑶想说什么,谢钦门儿清,他忽然转身往隔壁摸去,落荒而逃,
“我还有公务。”
翌日谢钦没有出现在沈瑶面前,碧云等人都以为谢钦知难而退了,沈瑶却知没这么容易,果不其然,这一日待她回宅子,却见熟悉的厨房内炊烟袅袅,她定了定神,忍不住快步进去,果然瞧见谢钦在灶台下烧水。
谢钦听到脚步声,回眸瞧见沈瑶扶在门框望着他,面露愧色,"抱歉,回来晚了些,你饿了吗?"他搁下铁钳站起身。
沈瑶目光在他手背掠过,指骨分明的手掌,沾了几块黑灰,因肌肤白皙而显得特别分明,平心而论,看到这么卑微的谢钦,她心里也不舒服,他是征战的大英雄,被人人敬仰甚至畏惧,如今却在这里做着低三下四的活。
又是何苦?
沈瑶不觉谢钦欠她什么。
她唇角挂着笑,缓声道,“我们说会儿话吧。”谢钦顿时神情戒备,脸上的柔色淡了下来,下意识想走,目光落在灶台上切好的菜,忍不住又抬起眼定定望着她问,
“我做的饭,你吃吗?”
沈瑶瞥了一眼灶上琳琅满目的菜系,目光微微刺痛没做声。谢钦就知道她不想吃,他唇角轻轻扯了扯,旋即大步越过她离去,
“我还有折子要看。”
沈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默了一会儿转身追了过去。男人已掀开那道布帘正要回房,沈瑶抓住布
帘,隔着几步叫住他,
"谢钦。"
谢钦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沈瑶苦笑道,“明日展儿要回来了,若叫他晓得你在这里,必定又是一场官司,科考在即,我不想他分心,你这段时日可不可以不要过来了?
酸气灌入谢钦的眼眶,他疼得指尖都在发颤,长长地从肺腑里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下头转入廊庑后。
夜里沈瑶忙着将前院厢房给收拾出来,初夏蚊虫多,碧云擒着香薰在屋子里四处转,
“展儿信中说,会捎个同窗回来,你把新的被褥给人家安置上,旧的给展儿将就些用。”碧云将香台搁在窗口,"奴婢这就去拿。"
片刻,碧云抱着一床薄薄的褥子风风火火跑回来,双目睁得大大的,往后瞟着,
"姑娘,您去后院瞧瞧,那谢大人亲自在修补围墙呢。"
沈瑶愣了下,正打算去看看,步子一迈又折回,“罢了,随他吧。”
看来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担心被沈展发现,又重新补了上去。
沈瑶松了一口气。
翌日午时末,沈展带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年回了府,那少年生得憨厚,瞧见沈瑶貌美十分不好意思,挠着头跟她行礼,脆生生喊了一声沈姑娘。
沈瑶迎着二人入了屋,将他们安置在前院,后院那堵墙被谢钦给补好了,不过还是在与厨房相接的廊角开了一扇角门,沈瑶也任由他了。
比起一整堵墙被夷为平地,一扇门便显得体面多了。谢钦这叫以退为进。夜里沈展去后院提水时瞥见那扇门还问了一嘴,沈瑶随口敷衍道,
"新搬来了一位邻里,性情不错,合得来便干脆开一角门通来往。"
沈展今年十八,历练三年性情已沉稳不少,目光往对面掠了掠叹道,
“还是小心谨慎为上,万一人家宅里出了什么事,咱们说不清。”
沈瑶僵着脸笑,"我知道了。"
沈展趁着间隙问起了林豫的事,沈瑶避开谢钦不提,只道林豫家里出了事退了亲。
沈展也没有多失望,真正令他遗憾的是刘端,或许二人是天生没有缘分,沈瑶这边与谢钦刚和
离,刘端那头在走镖的路途中偏遇到一女子,那女子对他一见钟情又帮衬了刘端,刘端便接纳了她,后来刘端得知沈瑶和离了,唏嘘了好一阵。
沈展不明白姐姐的婚事为何总这么艰难,他心疼不已,"等我高中,再与姐姐寻一门好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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