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技术手段告诉他，那就是他死去的弟弟。
但他看到尸体的时候便笃定，那不是他的宁宁。
——他该相信哪一个判断？
03.
尸体停灵的最后一天之前，顾长乐去山上找了顾霜翎。
早在顾白衣刚落水的那一阵，顾长乐守在那座小城，顾霜翎四处奔走，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去搜寻徒弟的下落。
然而等到尸体找到的消息传来，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却踌躇着不敢去看了。
顾长乐第一次亲自去山上拜访顾霜翎。
山间的木屋不大，简朴到有些简陋。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开门就是竹林，远处有潺潺的水流，虫鸣鸟语，清静自然。
很像是无数个故事里头发花白的世外高人的隐居桃源。
顾霜翎给顾长乐倒了一杯热茶。
袅袅烟气之中，他们坐在厅堂之中，各自看着屋外的竹林枝叶。
最终是顾长乐率先开口：“那不是宁宁。”
顾霜翎抓着茶杯的手一顿，指尖被烫了一下，他只是松开手，摩挲了一下指尖：“怎么说？”
顾长乐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这里，没有伤。”
当初顾白衣为了救他，肩上那一道伤是伤到了骨头的。
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但仍然建议他最好不要再像过去那样高强度的剧烈运动，万一再受伤恐怕会造成不可逆的后遗症。
这也是顾白衣后来选择隐退的契机之一。
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原因。
本质上还是因为他没有太强的好胜心，就此退隐休养生息做个闲人更和他的心意。
顾长乐一直对此耿耿于怀，顾白衣便尽量不提受伤的事，只说想要当闲人的那一部分。
但顾长乐至今还清楚记得那道伤口的狰狞惨状，也包括各种片子里那块骨头上因此留下的痕迹。
然而那具尸体上却没有这道痕迹。
从发现尸体那一天开始，顾长乐前前后后做了三次检测，结果无一例外，那就是他的弟弟。
那就是顾白衣。
顾长乐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检测结果有问题，或者尸体有问题。
不会有人信。
他们只会觉得他疯了。
就连顾长乐也一度觉得，自己恐怕是疯了，所以才臆想出了一个浮夸的玄幻故事。
直到上山见到顾霜翎之前，他都不敢确定自己确实还活在现实之中。
唯独顾霜翎看着他的眼神里面，没有充斥着怜悯与同情。
只有同样痛苦的挣扎，与深深的疲惫。
顾长乐可能会疯掉，但顾霜翎不会。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顾霜翎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岁，就像当初刚刚得知好友离世的消息时一样。
如今他已年过半百，早就看过无数风浪，小徒弟离世的打击固然很大，但他不
会被轻易击垮。
更何况顾白衣是为了救人才离开。
即便提前知晓这样一场天灾人祸，顾霜翎也无法做到劝他坐视不理。
更重要的是，顾长乐还在。
就像当初看顾着好友留下的孩子一样，现在顾白衣也离开，留下顾长乐孑然一身，顾霜翎不可能放下他不管。
沉寂上一段时间之后，顾霜翎总能重新打起精神。
顾长乐急需要顾霜翎的确认——他并不是活在臆想的虚幻世界里。
顾霜翎的反应给了他答案。
那并不是他疯了之后产生的妄想。
顾长乐慢慢定了下心，捧着茶杯轻啜了一口，从头开始讲起他这半个多月以来连贯的梦境。
就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可能那样精准地操纵梦境。
顾长乐生怕美梦落空，才迟迟不愿去深思其中的异常之处，也不敢做过多的揣测与联想。
直至此刻，他才开始去回顾那个过于清晰的梦境之中的细节。
包括另一个世界的“顾白衣”的悲剧故事。
顾长乐也猜出来，从江里捞上来的时候，大概就是那个世界的“顾白衣”。
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失去了所有生的意志，选择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交换了命运。
他代顾白衣去死，顾白衣代他活下去。
顾长乐感激他、同情他，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庆幸——他的弟弟终归还活着。
即便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了。
但总归还活着。
顾霜翎的眉头渐渐松开，问了一句：“你准备怎么办？”
顾长乐回答说：“好好安葬。”
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自然不能到处大肆宣扬。事实上除了顾霜翎，顾长乐并不准备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
对外，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就是他那个为了救人而不幸死去的亲弟弟。
无论如何，死亡总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更何况还是另一个世界的“顾白衣”。
顾霜翎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直到提及顾白衣在另一个世界找了个男对象，还是一开始花钱跟他做交易让他假扮情侣的家伙，顾霜翎眉头狠狠跳了跳。
“要是在这边，高低得揍一顿。”顾霜翎忍不住说道。
“要是宁宁还在这边，哪里要受那样的委屈。”顾长乐低声说道。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是啊，要是没有穿越这种事，顾白衣哪里会受那样的委屈。
可要是没有这回事，顾白衣已经死了。
“如果在这个世界找那种对象，我也想揍他一顿。”顾长乐这会儿反倒释然了一些，“不过，也算阴差阳错，他对宁宁确实很好。宁宁也很喜欢他。”
也算万幸。
这就足够了。
顾霜翎摩挲
着茶杯的杯壁，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吐出了不甘心的一口气。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就算能揍，你揍得过吗？”顾霜翎玩笑道，“身体那么虚，还不如跟着我好好锻炼锻炼身体。”
顾长乐面露苦色。
他完美继承了父母的高智商，可惜同样在练武上没有什么天赋，别说跟顾白衣比，那些堂兄弟姐妹也能轻松吊打他。
而且离开顾家多年，他早就习惯了遇事靠脑子，而不是拳头。
即便是为了安全考虑，也是直接请保镖的性价比更高一点。
练武不是一朝一夕、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而是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以及长久的坚持。
顾霜翎望向外面的竹林，淡淡地说道：“小白从小就是那么过来的。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顾长乐怔忪了片刻，婉拒的话便咽了回去。
最后他说：“好。”
04.
“顾白衣”的尸体最终被葬在了那座小城之中，并没有迁回顾家。
对外的说法是他是在这里为了救人而死，也算是一桩功德，留在这里也许能让他来世投一个好胎。
小城的人为他建了碑，送葬的队伍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
新立的墓碑前堆满了鲜花与贡品，人来人往，多得快要满溢出来。
没有人知道墓碑上坐着一个虚无的影子，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听着他们念着自己的名字，为他默哀流泪，诉说遗憾与谢意。
这样的死法真是光鲜亮丽，花团锦簇。
可惜并不属于他。
影子想道。
但他依然徘徊在这里，久久没有离去。
人群渐渐散去之后，最后来的人是顾长乐。
顾长乐怀中抱着一束白花，对着墓碑弯腰鞠躬，久久没有起身。
“对不起。”他对着墓碑说道，“还要，谢谢你。”
顾长乐俯身将那束花放到墓碑前。
将要起身的时候，他感觉到零星落下几滴雨，然而抬头看时，却是艳阳高照。
这一天，“顾白衣”的墓碑之前，下了一场太阳雨。
雨后留下了一道彩虹。
05.
“顾白衣”终于还是死了。
意识渐渐消亡的时刻里，他并没有预想中的遗憾或者后悔，只有一片安宁。
他即将步入长久的安宁之中。
意识的最后，他将尘世间的喧嚣声都抛到身后。
白雾茫茫的尽头，他看见母亲对着他笑，像小时候迎接他放学一样朝他伸出手，远远地叫着他的名字——
「衣衣。」
——番外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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