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兰缪尔的叙述低缓地停下的时候,结界崖的轮廓已经耸立在昏暗而灰白的地平线尽头。
“……对不起。”
兰缪尔嗓音细弱。他靠在昏耀怀里,看着眼前飘转而落的雪片,怔神地伸手去接。
他的手心和雪一样冰冷,也一样苍白。
“最开始不敢说,是担心您会在一怒之下杀了我,我怕自己做不成更重要的事。后来……后来越来越难以开口……”
另一只手掌从后面伸过来。
魔族的鳞爪比人类的手宽大一圈,托住那截细弱的腕骨。
昏耀将兰缪尔紧紧抱着,但人类的体温依旧迅速流失。
仿佛他已化作霜雪。即将消融,像光明与泡沫那样,升到谁也抓不住的地方去。
兰缪尔无奈道:“还抱着我呀?……我还以为,您听完会恨不得给我一脚……”
他的嗓音含着软绵的笑意,但吐字很慢,弱得近乎是气音了。
在法力与魔息的相冲下,兰缪尔的身体开始由内而外地损坏。他受不住角马奔跑的颠簸,从半途就开始频繁地吐血,疼得话都说不清楚。
昏耀不顾人类的意愿,强行停了马,说休息片刻再走。
于是在这里,圣君向魔王讲完了故事的终章。
“兰缪尔……”
昏耀红着眼眶,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沙哑地念着这个人类的名字。
太痛了,尖锐的痛楚从五脏六腑烧着他,比一箭断角更痛,比魔息反噬更痛,这是圣君赐予魔王的最惨烈的伤。
七年来的日日夜夜,如水浪般流过眼前,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深夜窗边仰望的崖月,山崖上盛开的野花。野风中弹拨的竖琴曲,下雪的冬天相和的祭歌。
那些笑容,那些眼泪。
他到如今才终于全都懂了。
不是七年,是十四年。
那么漫长,回首却又觉得太短暂。
兰缪尔侧过头看他一会儿,很轻地叹了口气。
“您不要……为我哭啊。”
他哭了吗?昏耀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你看看你……魔王昏耀,你怎么就爱上了我呢。”
圣君握着魔王的手,又抬起另一只手,擦去昏耀眼下的泪痕。
然后,他吃力地支起身子,将手臂抬得更高些,心疼地抚摸着那截断角。
“我是两次伤害了你的那个人,是你的所有苦难与伤痛的根源……现在吾王都知道了,应该再多恨我一些才对,怎么还会爱呢?”
“不,不……”
魔王慌神地将指甲尖锐的手伸向兰缪尔的脸颊,顿在半空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拇指一点点描摹过那消瘦的轮廓。
昏耀紧紧抱着他那裂纹遍布的珍宝,嗓音颤抖而低哑:“我已经都讨回来了。”
“骗人。”
“
没骗人。我说的不是指复仇,兰缪尔。”
昏耀沉默了几秒,喉结慢慢动了一下,这才低声说:“复仇……本来就什么都讨不回来。”
“就像我再怎样残害你,我的断角也长不回来,旧伤也不会因此痊愈。你也一样,哪怕真的把我宰了,化魔的身体也不会复原,瘴气的侵蚀也不会消失。”
“所以,我说的讨回来了,指的是……”
“你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更好的,其他的东西。”
兰缪尔怔了一下。他歪头,虚弱地小声重复:“足够的……更好的,其他的……?”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了圣君银灰色的头发上。
魔王的眼泪终于又掉下来了,他胡乱将半张脸埋在兰缪尔的头顶银发间,哽咽道:“兰缪尔,你不欠我了。”
兰缪尔睁大双眼。渐渐地,那神色像是又要哭了,他不敢相信般小声地问:“您……您是说……”
魔王重复地告诉他:“我说,你不欠我,你没有罪。我不恨你,我爱你。”
“你为我,为深渊和人魔两族做的一切,早就足够洗去你所谓的过错,还余出很多很多。”
“你做的太多了,兰缪尔。深渊早就没有魔族恨你了,他们爱你,感激你,愧对你,我也一样。”
“不是。”兰缪尔的泪水倏然也落了下来,他死死抓着昏耀的手,急促地摇了一下头,喘息急促到说不清话,“没有,没……”
“对,没有,你没有罪了,兰缪尔。我们不恨你,不怪你。我们爱你,感激你,愧对你。”
魔王又说了一遍,他好像知道圣君如今陷在怎样巨大的挣扎里,于是用温柔坚定的语气,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几句话。
起初,兰缪尔的情绪越加激动,他慌乱地摇头否定,嘴里都是不成句的散乱话语。但昏耀仍然岿然不动。
紧绷的拉锯没能持续太久。兰缪尔急喘了会儿,忽然发出一声很细的泣咽,眼眸涣散,直接晕在了魔王的臂弯里。
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而那负罪感又在他的心中扎根太深太深,成了盘踞十四年的剧毒。
想要拔,就连着血肉,连着岁月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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