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舆图换稿,也不能是异族的稿!
明朝。
奉天殿里的早已是寂静一片,朱权甚至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朱标朱棣各个无言,朱元璋赤红着双目死死握紧掌心,声音像从齿缝里漏出来,又很快销匿:
“这群混蛋......!”
他想骂,骂子孙昏聩,骂权奸误国,骂官绅士人国难当头私欲倾轧,葬送大明壮丽江山。可是骂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隔着数代君主,而该骂的该怨的,当时后世的人怕是都替他骂尽了、怨尽了,剩下的便是浓重的舆图换稿、国破家亡的悲哀,和着这些戏文词句一道浩荡而来,直直地戳到他的心上。
如此痛切!
朱元璋嘴唇颤抖,深吸一口气,倒是念起了先前《桃花扇》的题旨:“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你们说,咱大明的基业是败在那里?”
这声问语气平平,可众人都知道朱元璋的性子,哪里敢说话?但君王有问,不说话又不得行,眼见着自家父皇的脸色有转沉的趋势,朱棣咬咬牙
() ,谨慎道:
“似戏文中所说,权奸误国,君王只知逸乐,君不君臣不臣,外又有强敌环伺,大明时局,危如累卵。”
说到最后朱棣的声音也添了沉重,看别人的戏是落得开心,一朝自己成了戏中人,才知道那种惊怒与悲愤。朱棣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能出现在后世,他就把这群君不君臣不臣的玩意儿全砍了。
祸国殃民!
朱标神情凝重地接过话头:“阉宦势大,朝中必有失节之人趋炎附势,朋聚其后形成奸党,阮大铖不为阉宦,即为朝官败类;阉党得势,更有清流士人不耻,久之又成一派,朝堂之上便是势同水火,如此则成党争之势。”
朱标学的向来是帝王策,对前代国史如数家珍,此时迅速便提炼出了关键。
他说得再明白不过,朱权咋咋舌,语气顿时弱了几分:“宦官、党争,这岂不是步了唐朝的后尘?”
“哼!”朱元璋冷笑:“岂止是唐?党锢之祸东汉没教训吗?宋朝没有党争吗?蒙元入侵的灾祸不就在前朝吗?以史为鉴都鉴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冷脸越骂越气,骂到最后眼光如刀子似的往朱棣身上飞,后者被看得莫名:父皇您看我做什么?
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朱元璋把眼睛一瞪,对着毫无所觉的儿子脸更黑了:“你还委屈上了,看看你的好儿孙都做了什么混账事儿!”
朱棣:?
“父皇,儿臣可也是您的儿子。”
言下之意是一比写不出两个朱字,您可别把自个儿骂进去了。
朱元璋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敢顶嘴?朕教你重用宦官了?”
“儿臣也没任用宦官啊!”朱棣分辨道。
“那你说放权宦官的口子是谁开的?你前些日子还向朕举荐三保!”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朱棣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三保出海好像还是您首肯的吧!
朱棣深深地觉得自家父皇是被气糊涂了,他怎么可能给宦官放权?
两人大眼瞪小眼,俨然就是要论辩的架势,朱标见状忙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二人的视线隔开,转移话题道:
“弘光荒唐,那崇祯末了倒是不曾辱国,先前提的君王死社稷,说的便是这孩子吧!”
说到最后不由得带上几分叹息,朱元璋一听也是默然,他还记得楚棠说起“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赞扬,面色稍缓,喟然道:“以身殉国,确有几分血性,到头没有丢咱老朱家的脸。”
提到崇祯,一众人的心都沉重起来,又是怒他不能守住祖宗基业,又是悲他以身殉国。
朱棣早已忘了刚刚受的无名气,沉吟道:“李自成攻入北平,皇室南渡,南明对阵的又是清兵,所以大明是崩于内乱,再...亡于异族?”
朱元璋也想到这个关节,脸色愈发冷了:“内忧外患毕至,诸臣处处有私,朝堂尚且如此,地方会是何等光景?又一场天下大乱。”
朱元璋半是恼怒半是惶然,他自己是从元末乱世里一路拼出来的,定鼎之后也有日月重开大汉天的豪气,可偏在此时闻说了三百年后的明亡,曾经所见的乱世恍惚变成了三百年之后的流离,烈火般炙烤着他的心。
起朱楼、宴宾客、楼塌了,好似竟没有一个王朝逃过了这句词。
有这样感受的不止一个朱元璋,咸阳宫中,嬴政同样在心里咂摸着这几句词。明朝皇帝姓朱,起朱楼说的,便是朱明王朝。
他瞅着念着,只觉这几句像极了《阿房宫赋》中所写,从“六王毕,四海一”的盛极,到“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大秦宫室轰然倒塌。只是《阿房宫赋》是怒,那《桃花扇》,就是悲恨绵绵了。
“此二文章,可为戒。”
他们唏嘘感叹心有戚戚,市井百姓也听了一场荡气回肠的戏文,抹泪者有之,悲愤者有之,倒是还有细心之人记着开场的生旦离合,不无同情道:
“国亡了,不知侯李二人最终如何。李香君出身风尘,竟有一身节义,铮铮骨气笑傲多少男儿,当真是为奇女子!”
“节义之士,原在烟花,此等大义实在令人感佩。”一旁的人啧啧称赞,“这般女子,想来不亡于乱世,亦自殉于国节吧!”
商女亦知亡国恨,清姿傲骨不堕尘。
“啊......”另有一人听着不忍,“殉国?那这生旦岂不是不能团圆了?”
他没有太高深的想法,只觉若观戏文,总要看到大团圆的结局才好,不然心里多难受啊!
“团圆又能如何?”先前说话的人跟着叹息,“国已破,家已亡,两人那些个风月感情,只怕再难开口了吧!”
“好像也是哦……”
那人一想,语气也低落了下去。
讨论罢,一众围观人等感伤不已,只觉这戏文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孔尚任用戏曲这样俚俗的文形式承续起了前代文学严正的题旨,所不同的是他为反思,杜牧更多则是劝谏当朝。】
【只是我们看到赋文的结尾,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哀复哀后人也。秦后诸人,未尝不哀秦之遽亡,可哀叹之后不思以其为戒,结果不过是又成了一个秦朝,又引得后人哀叹。】
【事实证明,杜牧一语成谶。】
【我们的历史足够漫长,是以只要有心,总会找到方方面面的反面教材。再有心一点,或许就能总结些经验教训,以资当时。只可惜,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一番话说得诸天万朝的人们都沉默了下来。
秦朝。
嬴政又想起被囚于宫室的胡亥。秦世尚早,但也有三代作鉴,桀、纣、幽、厉,哪个不是血淋淋的例子?胡亥不可能没听过他们的事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步上了他们的后尘,不正是没有吸取到任何教训么?
想到这里,嬴政心中又是一
阵恼怒。他又将目光看向一旁垂眸侍立的扶苏,这个儿子倒是以史为鉴,结果鉴成了太子申生。
有些心累的捏捏额角,嬴政再一次糟心怎么自己就没有一个好儿子。
汉朝。
刘彻的脸色也很不好,巫蛊之祸的事还在他心头哽着,那句“刘据以史为鉴不让自己成为扶苏,却又站成了另一面镜子”让他想着心里就不是滋味。
恨恨地一拊掌:“将前代的史书都送到朕宫中来!”
没有教训,却不能不鉴。
太极宫。
房玄龄眼光微动,楚棠这句话乍听似觉有些拗口,但细思下去却是叫人心惊。贞观君臣极有共识的一点便是以史为鉴,是以论对之间,多论前代兴亡,以资借鉴,可房玄龄也知道,能真正做到以史为鉴的人,只在凤毛麟角。
他心中感叹,忽地想起一节,便道:“《汉书》有载,当日汉元帝与京房论对,京房言,齐桓公与秦二世亦曾对幽、厉之君讥笑不已,但临到己身,仍任用竖刁、赵高这样的奸佞,致使时局混乱、盗贼满山,当其时,他们并未以幽、厉反躬自省。前世之君俱是如此,后人审视我朝,未尝不似我朝之视前代。杜牧之题旨,与京房一般无二。”
殿中俱是博古通今之士,李世民自登基以来同样也是通览史册手不释卷,一听便知房玄龄所言为何,当下也是神情肃然:
“当日御史马周上书与朕,曾言,幽、厉尝笑桀纣,隋炀帝亦周、齐两朝,不可让后世取笑我等亦如我等如今取笑炀帝一般。却不曾想到,朕夕惕若厉,以忠言为警、前朝为戒,朕之子孙还是成了当年的隋炀帝,朕情何以堪!”
他说着,一拳砸在掌心,面上恼恨极了。长孙无忌见状忙上前劝道:
“陛下仁圣,兢兢业业以为大唐,这些臣等都看在眼里。大唐在陛下治下一片欣荣,便是后世也多有称赞。尧舜尚有不肖之子,陛下又何必自苦,将子孙祸事担在自己的身上?”
“话虽如此,”李世民仍是郁郁,“再换几代这都是朕的大唐,眼见子孙昏聩,祸及天下百姓,朕看着怎么能不怒不痛?”
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如此,下一步想来就是“戍卒叫,函谷举”。李世民也说不出是心痛多一点还是恼怒多一点。他想到楚棠之前说的,在兴亡皆系于一人的封建王朝,皇帝贤能与否几乎起到绝对作用,可谁又能保证代代明君呢?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宋朝。
赵匡胤抚额,他想的何曾不是以史为鉴,但最后……似乎鉴过头了,又到了另一番危局。
掐掐眉心,他招手:“请宰相前来议事。”
明朝。
朱元璋等人都没有说话,看了一出《桃花扇》之后,楚棠这句话几乎是指着他们的鼻子骂。
狠狠剜了朱棣一眼,朱元璋又对着水镜咬牙。他真是对楚棠这种天马行空又无差别攻击的行为气得牙痒痒。
偏偏又不能骂!
偏偏她说得还在理!
气死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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