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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绣姑,没有名字,只有姓氏。
因为一手刺绣好手艺,人人都叫她绣姑。
但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她真正喜欢的是读书识字,根本不是一辈子抱着笸箩绣花样。
十里八乡都夸她能干贤惠,可于她而言,这样的美名却是万钧枷锁,将她的背脊压得很低很低,迫使她再也没有力气抬头望一眼高远辽阔的天空。
富户要娶她做小妾,她不嫁,不是为了清白守节,她不想从一个地狱进入另一个地狱。
她想离开这个囚笼般禁锢她一生的地方。
尽管她的脚曾被生生折断,一层又一层的生绢让它们萎缩畸形。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两只脚磨得烂掉,也要跨越万水千山。
她听镇上落脚的行商说起过,城里有女子学堂,是传教士办的,里面的女学生都是孤儿和穷苦人出身,她们在教室里学知识。
这样的学堂,如果也能收留自己就好了。
她想认字,想写字,不想一辈子蒙昧无知。
她想做一个人。
不是绣姑,不是孝媳,不是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不是一件没有思想、不会说话的器物。
是一个真正的人。
这是她的愿望。
唯一的、真正的、强烈的愿望。
上花轿前夜,她逃跑了,然后被抓了回来。
那些人把她关进柴房,逼她答应当小妾,她誓死不从。终于,他们恼羞成怒,活活打死了她。
她的手脚全都被打断了,曾经绣出过许多美丽绣品的手指,也被残忍地折断。
她至死没有闭上眼睛。
不是死不瞑目,而是有那么一瞬,她好像真的看见了,自己铰断了长发,变成及耳的学生头,穿上素雅干净的校服,腰背笔直地坐在学堂里,捧着书本朗朗念诵。
柴房窗外,一只俊俏的小燕子飞离低矮的屋檐,振翅冲向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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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真正的黄绣姑么……
温衍用力捏紧了拳头。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那座黄绣姑庙,不是供奉,而是侮辱。
歪曲了她的遭际,污染了她的愿望。
哪怕死了,做了鬼,这里的人也希望她继续做一个贞烈节妇,并用她的悲惨人生,规训和她同命运的女人。
一百多年来,她高坐佛龛,受着祭拜与香火,却比遭受任何酷刑更加痛苦。
温衍还看见了那个向他借书的女孩。
那个没怎么上过学,却仍能写得一笔好字的女孩。
曾经会露出胆怯而羞涩的笑容的脸庞,已经变得青白扭曲。她静静躺在鲜血浸透的产床上,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冯叔他们已经得到了她的孩子,她没了用场后,便再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黄绣姑来到她身边,提醒她,如果她选择放下仇恨,就能投胎转世,此世虽凄苦,下辈子却能有个好出身。
但若选择复仇,就只能化身厉鬼,背负恶业,阴魂不散,再无救赎
她做出了和黄绣姑所期望的完全相反的选择。
她慢慢爬了起来,一步步跟着黄绣姑走了出去,身后蜿蜒出连绵的血水。
她回到冯家,回到那个将她和她的孩子连骨带肉吃得一干二净的地方。
她上吊的那一瞬间,怨气到达了顶峰,而她与戕害她的那些人之间因果联系,也在空前高涨。
她才不要轮回,她才不要救赎,不要善良,不要宽容,不要温顺,不要谦卑。
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不要!
她不要忘,不会忘,不能忘。
一瞬间,温衍仿佛看见黄绣姑的身影与她重合。
她们隔了一个世纪的岁月,可她们的仇是一样的,她们的恨也是一样的,她们遭受到的折磨从来就没有改变。
没有人同情她们,没有人理解她们,也没有人帮助她们,哪怕只是伸出手拉她们一把。
对有些人而言,这个世界是幸福人间。可对她们来说,这个世界却是狰狞噬人的地狱。
她们活着的时候被吃,死掉之后还要被吃,嚼碎肉与骨,连灵魂一起玷污,吞吃入腹,半点不剩。
所以,都已经是这样苦难的命运了,都已经是这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生了,化身恶鬼挥舞利爪又怎样?
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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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绣姑的庙要被拆了,是阿禄师的提议,镇民们纷纷附议。
那个一直住在庙里的疯婆婆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恳求众人高抬贵手。
这座庙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拆了的话,自己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可是,没有一个镇民理睬她。
“不拆庙,留着那女鬼继续祸害人吗?”
“你不要为了一己私利,就想祸害我们全镇人好吧?”
“你一个克夫克子、断子绝孙的丧门星,我们愿意让你留在镇上已经很好了!”
听到这话,疯婆婆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当年她生孩子难产,怀了“哪吒胎”。产婆用了土办法,把她放到牛背上让牛颠,好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
谁知牛半途发了性,她丈夫被牛撞倒踩伤,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她的孩子生下来也没多久也死了。
疯婆婆被婆家赶了出来,无家可归的她曾跑到庙里,希望能有好心的庙主收留她,结果都被人以晦气为由赶了出去。
最后,疯婆婆流落到郊外,只有这里的阴庙不会排斥她。
这么多年,她就住在黄绣姑庙里,她知道黄绣姑是惨死的鬼,但她不怕鬼。黄绣姑跟她一样,都是苦命人,苦命人不会害苦命人。
这里虽然狭窄阴暗,却能遮风,能避雨,也没有人会辱骂她,伤害她。
很快,黄绣姑庙就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被砸烂成了一堆废墟。
但阿禄师并不满足于此。
“有了这次的经验教训,我们还是把其它阴庙一起拆除为好,永绝后患。”
现在的阿禄师在众人眼中俨然成了救苦救难的神祇,无论他说什么,人们都无有不从。
“这些庙虽然不比大庙,但也有人进来许下自己的愿望,你怎么可以把这些庙全都拆掉?”
温衍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但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
镇民们一听,不屑一顾地嗤笑起来。
“你个外地人就不要再掺和我们镇的事了好吧?”
“不过都是些女人的事而已,算得了什么大事?反正老爷们儿从来不去拜阴庙。”
“我们镇上有那么多神老爷,拜都拜不完呢,这些破庙拆了最好!”
“是啊,反正阿禄师他老人家神通广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天我们还非得把这些庙铲平了不可!”
一座又一座阴庙被砸毁推倒。
这些庙宇本就是简陋的小庙,风吹日晒,年久失修,拆除起来根本毫不费力。
又像是、它们也早就不想再伫立在这里了。
它们累了,倦了,不如轰隆倒塌,变回一堆无知无觉的木石。
温衍望着漫天飞扬的尘沙,呼吸像被堵住了一样。
有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降临在他心头,和他第一次去冯圣君庙时那种产生的那种异样感很像,仿佛有一种极其邪恶的冰冷东西,正森然注视着他们。
所幸江暮漓及时握住了他的手,瞬间消除了所有的不适。
“衍衍,别难过了。”他柔声安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们认为的好事未必好,你眼中的坏事也未必坏。”
温衍难过地说:“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再留一天好么?”江暮漓道,“明天是游神赛会,相信我,一定会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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