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觉得自己的手要废了。
古蝶异神虽然缩小了形体,但那些触手状足肢无论是分量还是形状,都仍然十分壮观。
而且温衍的手并不大,手掌很薄,手指也很细,连一根都握不拢。
更糟糕的是,它们还争先恐后地往他那双又细又白的手里钻。无奈之下,他只能左右手各握一根,别提有多费劲了。
古蝶异神倒是享受得很,半眯着眼陶醉道:“衍衍的手真软,真舒服。”
温衍眼观鼻鼻关心,压根不想理祂,更没勇气抬起头。
因为,眼前的画面实在太不堪入目了。
白得像雪一样的纤细的手,被泛着黑珍珠光泽的狰狞足肢填满,这样的对比实在太过强烈。
那些足肢还会改变颜色,像充血一样泛出鲜艳的肉红色,并且骇人地膨大开来,强硬地撑开窄薄的手掌……
等古蝶异神勉强满意,温衍两条胳膊都酸得提不起来了。
“我要为衍衍战斗去了!”祂视死如归地说。
温衍不忍心地叹气,“你小心点。”
他心里清楚,古蝶异神此去,很可能就是永诀。
祂是喜欢自己才愿意为自己牺牲的。不然的话,祂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南槐村待着,当祂的安逸土地公,不比冒着生命危险打打杀杀来得强。
时间门恢复流动。
温衍看见祂张开翅膀,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狂涛骇浪之中。
海水像一锅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过了一会儿,洋面上缓缓浮现出绚丽多彩的朝霞。
是血,混合着五彩斑斓的内脏,以及其它难以分辨的液体。
温衍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可古蝶异神始终没有出现。
祂这么快……就被那只怪物杀害了吗?
祂不是连无间门地狱都不怕吗?不是连平等王和阿傍罗刹都拿祂无可奈何吗?
祂怎么会输给一只丑得要死的跟发烂发臭的海鲜没啥区别的丑八怪呢!
温衍眼眶发热,胸口也一阵阵地抽痛。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
“我回来咯——!”
……还?
海水呼啸着从两边分开,古蝶异神吨吨吨地跑向悬崖,又唰唰唰地飞上来,脑袋往温衍面前一低,求摸摸,求表扬。
温衍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脸上的五官。
他有种积累起来的情绪被狠狠背叛的感觉……
“我把一切都搞定了。”祂说,“你男朋友稍微有点呛水,我把他放在安全的地方,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温衍结巴了一下,“海里那东西……呢?”
祂言简意赅,“做掉了。”
“……真的假的?”
“当然!”祂严肃起来,“衍衍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倒也不是……”温衍道,“就是觉得你实在太快了点。”
“……”
祂生气了!
衍衍真坏,要么说祂不行,要么说祂太快。
要是觉得祂哪里不好就直接跟祂说嘛,祂什么都愿意改的!
温衍问:“你是怎么打败它的啊?是不是经历了一番鏖战?”
祂比划了一下,“就这样。”
“……你也真够简略的。”
祂又委屈了。
祂巴不得多跟衍衍炫耀自己有多厉害呢,可是,祂真的只用了那么一下啊……
唉。
况且,那东西本就是托祂的福才能降临此地的嘛。
***
海渊之魒。
魒是它的真名。
在这段因果的原初,它不过是一颗被遗忘在宇宙黑暗角落的古星,超脱于六道轮回之外。虽然看似自由无拘束,但这对它而言,实在算不上一件好事。
星群闪耀,千千万万,唯有能被人类感知的星星,才有机会进入天神道,享受供奉崇拜,比如北斗七真君。
它不甘心万古寂寞,痛恨众生漠视。
它想要被恐惧、被尊重、被膜拜、被供养,想要和天神道中的任何一位神祇一样,高高在上,凌驾万物,永远都有数不尽的虔诚信徒,吃不完的牺牲贽献。
它就这么等啊等,终于等到了机会——
某一时刻,一只来历不明的怪物冲破了无间门地狱,致使六道轮回的规则第一次遭受震荡。
它大喜,立刻陨落,想趁机进入天神道,一跃成为和地球诸神平起平坐的神明。
它算盘打得很好,但因果变幻总是难以预料。
在它冲进六道轮回的那一瞬,不知怎的,有一只白蝴蝶飞了过来。
那么小一只蝴蝶,小得有如微尘一粒,看着却着实讨厌。
它深深厌恶并嫉妒一切鲜活、快乐、自由的生命。
当时,它有两个选择。
无视这只蝴蝶,或者碾死这只蝴蝶。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可它万万没想到,那只该死的白蝴蝶竟似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它刚触碰到它羽翼的边缘,不及反应,就被一下子重创得七零八落。
结果,它非但没能如愿进入天神道,还掉进了人间门的一片海里。
深海的孤独比之宇宙角落也不遑多让,它错失了苦苦等来的唯一机会,还陷入了更加绝望的境地。
因为受过重伤的缘故,它必须时常进入休眠。在万顷波澜深处呆得久了,它的躯体为了适应环境也在不断进化,最终成了深海生物那副恶心又可憎的模样。
它就这么蛰伏海渊之底,忍受着愤怒与后悔,伤痛与饥饿,度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门。
直到这片海域周围的地区逐渐人丁兴旺起来。
这里总有死也死不尽的可怜人,绝大多数都是含冤而死的女人。那些业力沉重、饱含戾气的灵魂,理所当然就成了供它大快朵颐的绝佳美味。
它吃着,啃着,咬着,美滋滋地幻想着等有朝一日,自己被滋养得足够强大,就能彻底脱离这片海域,成为管理一方土地的正神。
到那时,它也能拥有华丽辉煌的庙宇,络绎不绝的香客,堆积成山的贡品……
所有的执念,在古蝶异神杀死它的那一刻,尽归于子虚乌有。
许是古蝶异神下手太快也太狠,魂消魄散的那一刻,它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还兀自沉浸在热气腾腾的妄想之中。
***
温衍在海边的一个岩洞里找到了江暮漓。
江暮漓除了头脑昏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外,半点事也没有。
温衍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江暮漓问他:“怎么了?”
温衍摇摇头。
大概是劫后余生带来的惊喜滤镜,他感觉江暮漓又比之前更好看了一点。
虽然整个人湿成了落汤鸡,身上还沾着沙子,但还是吸引人得要命,随便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能撩得他一颗心怦怦直跳。
很遗憾,它不知道隐藏在这具俊美无俦的皮囊里的怪物,却变得更加狰狞丑陋。
海中那一战(或许称之为单方面的屠杀才更为恰当),祂剖开了魒的肚腹,把它的五脏六腑都倒翻了出来。
所有被魒吞噬的受苦受难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解放。
祂还一并承纳了它们所有的业力,它们也算因祸得福,能早入六道轮回,投生人间门道。
当然,此举无关什么慈悲心肠,世间门万事万物,祂只对温衍抱有感情。
祂想要的只有业力。
更多的业力。
无穷无尽的业力。
纵使业力会进一步污染祂的魂灵,令祂寄宿于人类之躯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比先前更强烈地感受到血肉被业力生生腐蚀的痛楚。
一如为了得到王子的爱情而甘愿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上的小美人鱼。
一切都是祂必须要忍受的。唯有拥有比无限更无限的业力,祂才能在集齐开启六道的钥匙之后,彻底粉碎六道轮回的法则。
如此,祂和衍衍方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喧嚣热闹的人类世界。
温衍眯起眼睛,“阿漓,你看前面,是什么东西?”
福临镇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袅又一袅的憧憧鬼影,像一滴滴墨水扩散开来。
他们中有文叔一家,有叶美婷母子,也有阿禄师和龙爷那一群法师,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
那些人慢慢变幻着模样,咽喉细如针锋,肚大如鼓,每走一步,都艰难地弯下腰,捡拾地上那些稀巴烂的供果点心,拼了命地往嘴里塞。
可奇怪的是,食物一到他们口中,就会瞬间门化为火炭,烧穿肚肠。
“他们都变成了饿鬼。”江暮漓道。
饿鬼永远吃不了任何东西,只能在极度饥饿中苦苦煎熬。
温衍想到他们曾经也是活生生的人,背后不由一阵发凉。
不是因为同情,而是他再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因果业报的无情与恐怖。
这群人活着的时候,造下贪嫉、欺诳、暴虐、见难不救等诸多恶业,最后只能接受化生饿鬼的恶果。
你种下什么,就会收获什么。
合情、合理。
没多久,这些饿鬼就消失在了福临镇大街小巷的黑暗尽头。
温衍喃喃道:“他们最终会去往哪里?”
“饿鬼的归宿,当然是饿鬼道了。”
江暮漓淡淡微笑,左手牵着温衍,右手垂在身侧,指尖愉快地感受空气的流动。
第二把钥匙,开启饿鬼道的钥匙,拿到了。
福临镇这样的地方,本就容易孳生饿鬼,长久以来与饿鬼道之间门一直存在着强烈的因果联系。
而魒又让这里的正神都成为它的伥鬼,使得这片土地彻底沦为无神之地。
所以,祂才能在吸收魒肚腹里无数冤魂厉鬼的业力后,顺利在福临镇切出一个通往饿鬼道的入口。
一切尽在祂对因果的算计之中。
无论是海渊之魒、正神与祂们的乩童、阴庙里的鬼魂,还是这片土地上的恶人、善人、活人、死人,都不过是祂摆在因果棋盘上的小小棋子。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照耀着一片狼藉的福临镇。警车的警笛声和人们的吵闹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昨天那场热闹喜庆的游神赛会只是一场梦。
仅此而已。
***
温衍和江暮漓回到了虹城市。
开学后,两人把这次的暑期社会实践论文交给了宋教授。
宋教授看完之后很满意,还关心地问他们:“我在新闻上看到福临镇在举办游神赛会的时候出了人员伤亡事故,你俩没事吧?”
江暮漓笑着摇了摇头。
温衍说:“我们玩得挺开心的,出事儿前就回来了。”
宋教授扶了下眼镜,“没事就好。”
但温衍总觉得宋教授的神情有点异样,就好像他们嘴里没说出他想听到的话。
这时,一只猫咪“喵呜喵呜”叫着小跑进了办公室。宋教授从抽屉里拿出猫粮喂它,那只猫香喷喷地吃完,滚到温衍腿边蹭啊蹭。
虹城大学收养了很多流浪猫狗,师生们对这些小动物都很好,它们也从不怕人,常常大摇大摆地踱进教室旁听,或者溜到寝室卖萌撒娇,要吃要喝。
温衍一直都很喜欢毛茸茸,他本身又是猫草体质,有空的时候就会跟同学参加一些救助小动物的志愿者活动,校园里的猫猫狗狗都跟他混得挺熟。
他抱起这只叫“蛋挞”的橘猫,摸头顺毛挠下巴,狠狠就是一顿撸。
蛋挞窝在他怀里,美得乐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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