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被曲砚浓这么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后知后觉地紧张,憋住一口气不敢呼吸,慢慢回过味来:方才曲仙君的神态和言语,不像是在告知他比试中有魔修混入,反倒像是……在点他。
可他绝对是个仙修啊!他经络里流转的绝对是灵力,他修练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自己走了哪条路都分不清吧?
申少扬懵然想着,忽而想起刚才戚枫打入他泥丸宫内的诡异力量,还有他骨髓中冒出的黑色力量……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仙君,戚枫绝对有问题!”申少扬来不及细想,当场告状, “他肯定是个魔修,故意破坏青穹屏障——他还攻击了富泱,说不定他参加阆风之会就是一个阴谋!"
他就说,镇冥关固守千年,在虚空侵蚀下也没事,怎么可能被戚枫这个筑基修士攻击后直接出现裂缝?
曲砚浓发觉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理直气壮。……难道这世上真有这种笨蛋,连自己到底是什么修士都不知道?
装的吧?
曲砚浓一哂。
“下一场比试,我会来看。”她语气轻淡漠然, “既然来参加了,当然要走完每一场比试,是不是?"
她已经过了因为对某个人好奇而思来想去、反复思量的年岁,也再不会有那样的情致。真与假、装傻与否,拉出来多遛遛就知道了。
申少扬微愕。
"如果我没在下
一场比试里见到你……”曲砚浓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轻轻笑了一下, "你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
言辞疏淡,可意蕴森然,申少扬凛然生寒,背脊发凉。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那天在不冻海上的鲸鲵的感觉,那如出一辙的幽长恐惧,她不需要表露出任何威胁的意思,甚至她此刻根本没这个意思,因为她从来不考虑旁人违背她命令的可能。
她也确实无须做那种无谓的假设。
“我一定会努力的。”申少扬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应诺。
曲砚浓敷衍地点头。她吓唬完小朋友,望向破损坍塌的镇冥关艮宫,神色里掺杂了一股很淡的厌烦与疲倦。
真烦,她想。
似乎从来没有人想过,高高在上的曲仙君为什么愿意千年如一日地维护青穹屏障,即使这件事对她来说既不有趣,也不有益。
世人笼统地为她冠上“当世完人”的名号,奉上神坛加冕。
于是她千年如一日地无偿维护青穹屏障也顺理成章:曲仙君是当世完人嘛,当世完人自然是卓尔不群、道德无瑕、心怀天下的,甘愿付出有什么奇怪呢?
好像谁都忘了,从前的曲仙君并不是个道德无瑕的完人。在她毁去魔骨之前,她也曾是让世人惊惧的魔修。
到底为什么呢?
她以为自己有点忘记了,可其实没有。之所以毁去魔骨、重定五域、维护青穹屏障,只因她想做个真正的仙修。
一个有血有肉、能爱能恨、敢信任也能交付信任的仙修。
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卫朝荣,也永远不会对他说起,从她淬炼魔气、正式成为一名魔修起,她一直有一种幻想,如果她的人生停留在四岁那一年,檀问枢没有带着碧峡弟子来到曲家,如果没有那桩灭门惨案……那么她会是一个仙修。
世上最虚妄美满的词一定是“如果”。
曲砚浓并不向往仙门,也并不觉得仙修就一定品行端正,她甚至不认为修了仙就能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只是拥有一个虚无的幻想,去填满她空洞的人生。
卫朝荣身份暴露后,问过她很多次,愿不愿意去仙域,她从来不应,也从未在他面前承认过向往,因为幻想只是幻想,只在虚无时美
好。
从她被檀问枢带回碧峡的那一天起,她已注定在魔修的路上一去不返,横亘在她和另一种人生的幻想之间的,不止有时光,还有她曾经的恶名、数不清的仇敌、树大招风的魔门第一天才头衔。
毁去魔骨的风险极高,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甚至成为一个无法修行也无法行走的废人,已经拥有力量的人,又怎么能忍受弱小的自己?
有一年她烦了,抱膝坐在床榻上。"你想渡我吗?"她问,满头青丝未梳,散落在肩头膝上,而她回过头,拨开绿暨看他。
卫朝荣英挺眉目深凝。“只要我能。”他答得毫不迟疑。
“但你不能。”她语气很淡,和她平时不一样,有种厌弃到麻木的疏淡,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心平气和、不含讥讽,却在字里行间满是讽刺, “和一个魔修在一起,你不打算回上清宗了?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总是浑身带刺,扎得人鲜血淋漓,可这一回,卫朝荣紧紧抿唇,默然无声,她竟头一回尝到被自己蛰伤的隐痛。
也许是有点虚荣,她总不愿在他面前跌了面子,更不愿意让他知道她也是个会心存幻想的愚钝庸人。
“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她奇异地平静, "少说漂亮话,心意我领了。"
卫朝荣背脊笔直地枯坐很久。“对不起。”他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干涩。
可他又有哪里对不起她呢?没有的。
她不想再谈,向后一仰,靠在软枕上,懒懒地勾着他小指, "本来我也不想当仙修,你们仙门繁文缛节也太多了,这不许、那不许,我可受不了。还是我们魔修痛快,想干好事就干好事,想干坏事就干坏事,自由自在……喂,你还真打算在这种时候和我聊天啊?"
于是短暂的对话至此终结,一直到窗外残月落尽,朝露凝冷,再也没有闲谈。
曲砚浓抬起手,五指一拢,玄妙而磅礴的灵力从长天外浩荡而来,如渺渺长风吹入破碎的缺口,将凌乱散落的镇石卷了起来。
也不拘这些镇石究竟是破碎还是完整,尽数堆叠在一起,强行用灵力凝成一团废墟。
申少扬近乎目瞪口呆,看她指尖流光轻点,用灵
力在废墟上画了一道结界,竟堪堪将缺口堵上,虽然还是有零星的虚空侵蚀痕迹,但乍一看倒也撑得住。
“仙君,这个……镇冥关就这样放着了?”他一时不知道是震撼曲仙君的实力超卓,连青穹屏障也能颠来倒去信手为之,还是该震惊这道信手捏成的结界敷衍了事,就靠这个废墟,能保护得了屏障后的世界吗?
曲砚浓收回手。
"放着。”她语气寥寥落落,到尽处已觉厌烦,转过头来看了申少扬一眼, “你怎么还不去继续比试?"
申少扬如梦初醒: “啊!”
在比试中见到天下第一人的经历实在太传奇,他哪还记得自己在参加阆风之会啊?
"那,仙君,我先去比试。”他讷讷地说,顿了一下,又像是不甘心般加了一句, “那个戚枫———-他绝对有问题,仙君,他就是故意破坏镇冥关的,我觉得他才是个魔修!"
曲砚浓定定望他一眼。
不说话,只是淡淡瞥过去。
“……我先告辞!”申少扬胡乱鞠个躬,一溜烟跑了。曲砚浓定立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
"术业有专攻,我确实不如季颂危会算账。”她叹口气,苦恼地算着, "想一箭双雕,省一笔替换镇石的钱,结果居然连镇冥关都塌了。"
亏了,血亏。
——不过没关系。
会有人主动出钱出力来弥补这场意外的,短短一瞬,她已经想好由谁来代替她给镇冥关会钞了。在这世上,她永远不会亏。
曲砚浓回过头,望向镇冥关完好的方向。“戚枫。”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两遍。
早就说过了,他最好是别落到她手里。
"不会真是你吧?”她轻声说,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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