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芳衡在栏杆的另一边注目。
"其实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戚长羽换掉。"她走了过来,和曲砚浓并排靠在栏杆上, “非得留着他不可吗?"
曲砚浓垂手,拨动阶下不断变幻的云气,"我有吗?"
卫芳衡很肯定地说, "你有。"
"否则你为什么没有把他换掉?”她问, "他惯于玩弄权术,并不是真心做实事的人,不仅很贪心,而且贪得没有底线。他不是没有能力,但他会把能力用在错的地方,更换镇石的猫腻这么大,沧海阁里一定有许多人同流合污,如果不加以严惩,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我不明白,你明明比我更清楚这些,为什么仍然放任呢?”卫芳衡说,“他假借你的威名,窃取你的利益,你难道不生气吗?"
曲砚浓不知怎么的笑了起来。
"你真的好讨厌戚长羽啊。"她说,翻身坐在栏杆上,远眺云海翻涌, ”我也没有放任吧?我不是罚了他吗?"
卫芳衡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那不能算是罚,你只是让他去弥补他造成的损失。"
曲砚浓说: “我让他补上所有镇石,他所需要花费的钱财,将远远超过他从镇冥关里捞到的,辛辛苦苦给我打了数十年工,最后还要倒贴钱。"
"他的时间和精力根本不值钱,为你做事是他的荣幸!有的是人愿意给你打白工,你出去问问,如果把沧海阁阁主的位置公开拍卖,有多少人争着倒贴钱上位?”卫芳衡越说越生气, "他干得不好,有的是人愿意干!"
曲砚浓沉默了。她不作声地回过头,默默地看着卫芳衡。
“干嘛?”卫芳衡警惕地看她。
"你们仙修真是太狠毒了。"曲砚浓侧目,用眼神默默指控, "我们魔修可说不出这种话。"
卫芳衡被这人给气得。
"谁是魔修啊?你现在难道就不是我们仙修吗?"她说着说着,忽而收声,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曲砚浓,"你们魔修?"
曲砚浓以前
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从卫芳衡认识她起,她就一直是高高在上、飘然出尘的化神仙君,有时也会让人恍惚,想不出她做魔修时会是什么样的。
这还是卫芳衡第一次听到曲砚浓自称说:我们魔修。
“你是不是——”卫芳衡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你的道心劫是不是有点好转了?"
曲砚浓坐在玉石栏杆上,细微的流风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动,发梢拂过卫芳衡的眉梢,很轻软,又有点飞扬跋扈的张狂。
她唇边一点微妙狡黠的弧度, "我是不是好转了?你可以猜。"
有那么一瞬间,卫芳衡觉得身侧的人有点陌生,好像不是相伴上百年的那个总是意兴阑珊又有点恶趣味的化神仙君,而是一个张扬曼丽、神魄似火的少年魔女。
光是站在她的身侧,就好似能感受到她神魄中的光焰,灼烫耀眼得叫人心惊。
"你当初还在魔门的时候,一定有很多人爱慕你、憧憬你吧?"卫芳衡喃喃地说。
曲砚浓回过头来看卫芳衡。
“卫芳衡,你不要学他们拍马屁。"她轻轻地哼笑, "爱慕、不爱慕,憧憬、不憧憬,有什么要紧?最肤浅的喜欢,人人都可以喜欢无数个人。"
卫芳衡忍不住问: “那卫朝荣呢?”她问完又觉得这问题没头没脑, "你喜欢过很多人吗?"
如果卫朝荣是刻骨铭心,那谁又是肤浅不计数的喜欢?
曲砚浓歪着头看过去。
卫芳衡被她看得无端紧张, "怎么了?"
曲砚浓说: “他也问过这个问题。”
好奇怪,她突然离青春年少时的那个魔修少女更近了,朦胧地触碰到情窦初开的甜和酸,可记忆里那些曾让她困惑不解的事,也忽然迎刃而解,有了头绪。
卫朝荣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很多遍,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有时是适逢其会,有时却是冷不丁的一句。
"啊,"她恍然般轻轻感叹了一声, "有一次,我和他也是在差不多的地方,我坐在栏杆上,他就站在你站的位置,问我……"
那是在牧山宗的旧址
,她记得很清楚,她那时还是魔修,而卫朝荣已经回到仙域了,一仙一魔,人前是仇敌,人后却是最亲密的情人眷侣。
牧山宗的位置很偏僻,与魔域离得不算远,当时已废弃数十年了,几乎没什么人会踏足,给他们留出一片无人打搅的旷野。
"你喜欢过很多人吗?"他冷不丁地问。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转过头时,发梢扫过他的侧颊, "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卫朝荣沉默不语。他不做解释,只是静默了一会儿,眉梢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没什么。”他说。
她搞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明明他们吻也吻过,拥也拥过,口头上的喜欢说过了一百次一千次,可好像都有些逢场作戏,如果要说这份情意里有多少深情不二,那她自己都要笑话自己天真得可以。
她不知道卫朝荣为什么回到仙域后仍没和她断了联系,但又不算很意外,她对旁人的迷恋习以为常,接受得理所当然,假如说卫朝荣对她着迷,她是不会惊讶的。
但是,比着迷、迷恋和喜欢更用力一点,更真情实意一点的情意,她就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他要问她是否喜欢过很多人?他凭什么问她这个问题呢?
“是啊。”她笑了起来,很飞扬轻盈, "很多。"
卫朝荣不作声地盯着她。他幽黑的眼瞳很深沉,燃着两簇小小的光焰,几乎能透过目光将她燃点。
"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个?"他语气沉冽,仿佛很平静,与她随意地说着闲话,只是音调有点压抑的起伏, ”我只是运气最好的那一个。"
她那时已感到一些难辨的惊惶,隐约预感到这仿佛寻常的对话后藏着她从未曾触碰、也从不敢触碰的东西,也许她曾执迷地渴求过很多年,但当它真的来临,她又那么惊慌失措地逃离。
“干嘛说得这么惨兮兮的?”她指尖轻轻点了他鼻尖一下, "你长得很好看啊,出类拔萃,别人比不上你。"
卫朝荣一个字也没说。
他定定地望着她,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连颈边的青筋也若隐若现地凸起,好像用尽全力地隐忍什么,不在她面前流露
出一点痕迹。
"好。"他嗓音喑哑,低声说, "至少我和别人有一点不一样。"
她有点不敢看他,撇开了目光,只把侧脸留给他。“你真是个怪人。”她倒打一耙地说, “问的问题都好奇怪。”
卫朝荣站在栏杆边望着她,微微出神,过了很久才低声说, "是,我是很奇怪。"
再然后,他们很久都没再说话了。
一千余年后,曲砚浓坐在知妄宫的玉石栏杆上,对着翻涌的云海,恍然, “原来他这么容易吃醋。"
还没有听说哪个情敌,只是存在这种可能,他已醋得遮掩不住了。
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说呢?
在那些相隔两地的日子里,他身处仙域,而她在魔域风生水起,多的是想要接近她、攀附她的男修,也曾形形色色地传出荒诞不经的暖昧传闻,他在仙域多少也会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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