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后永平帝又道:“前些日子瓜洲守军传回信来,说是萨奇格不时南下骚扰,待他们整军出击时,萨奇格又隐入戈壁荒原中,再寻不到了。想派些斥候深入匈奴腹地打探,又苦于军中竟没有一个通晓匈奴语之人,他们哪怕想学,都不知道跟谁学去。哎……这些年来与匈奴多番交战,朕手下得力的将领折损不少,想给瓜洲派一名熟悉匈奴地貌、又懂匈奴语的人过去帮忙,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他说这一长串话时,鹦鹉便一直叽叽喳喳不休,仿佛知道自己被人掐在手中,生死就在一线。
裴逸知道,他也是那只鹦鹉。
大哥曾说,永平帝近来龙体欠安,正是忌惮太子势大的时候,但没想到永平帝的猜忌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不论是裴家对付萧煌,还是先前裴逸偷偷去了太子的温泉别庄,甚至还有纪南星与太子妃开的坤熠堂,可能在永平帝眼里,都是“裴家要帮着太子夺位”的佐证。
永平帝当年做太子时,有一次与先帝一同狩猎,未料先帝的马竟在追赶猎物时惊了,将先帝摔下马来,当晚先帝便驾崩了,二十岁不到的永平帝继了位。暗地里的传言都说,是永平帝故意给先帝的马提前喂了药,令它一旦飞跑起来便心跳加速,无法控制。
所以永平帝格外忌惮储君,一贯想用萧煌牵制太子,眼看萧煌不中用了,为了不让裴家攀附太子,永平帝便要将送裴逸去瓜洲。这招不但是要断了裴逸与太子的联系,更是要警醒裴远,防着正钧侯府再与太子往来。
先前裴逸已拒绝了永平帝迎娶曹建女儿的要求,眼下再拒绝皇帝一次,就要引来杀生之祸了,只怕连整个侯府都有性命之虞。
“圣上若不嫌弃,臣愿前往瓜洲。”
裴逸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悠悠回荡,许久才平寂下来。
“甚好。”永平帝将手里的鹦鹉放回笼中,慢步踱回裴逸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裴逸,又叫郭内侍,命他“将东西拿出来”。
郭内侍小跑着去取了个锦盒,拉住裴逸的手,塞进他手心里。
永平帝道,“朕这里有一只金爵,念在停云你不顾自家安危,替朕分忧的份上,今日便赏给你了。”
朝中规矩,圣上赏的金爵等同免死金牌,阖家上下,无论是谁触犯律例,只要不是犯了弑君大罪,都能靠这只金爵豁免一次。
郭内侍口中赞叹道:“圣上已经叁十几年没有拿金爵赏人了,裴将军为国请缨,担当得起,担当得起。”
永平帝这抽一鞭子再赏颗糖吃的招数安排得如此周全,看来是早已准备好,裴逸先前即便不自行请缨,今日也非被派去瓜洲不可了。
送裴逸出宫时,郭内侍又“暗地里”叮嘱,“裴将军,萨奇格一直以为您已经死了,您此番去瓜洲的事,可不能走漏风声,一是要防着萨奇格来为难您,二是说不准您也有机会杀萨奇格一个措手不及。”
瞒着萨奇格只是借口,永平帝实则是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他仅仅因为忌惮裴家与太子交好,就要将眼下身残眼盲的裴逸派到与匈奴接壤的瓜洲去。
瓜洲天寒地冻,守军常受匈奴骚扰,每年都要死上不少人,这一去,是生是死,全看造化了。
裴逸笑了。
他已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笑过了。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时就死在匈奴大营中,也好过被人拿捏搓磨,更好过明知萧煌犯了弥天大罪,却根本无可奈何。
若是他早早死了,纪南星只怕也早已改嫁他人,过上举案齐眉、风平浪静的日子了。
不用担忧他身上的毒,不用提心吊胆地偷偷见他,更不用因为他而受些莫名其妙的针对。
在凉州时他曾说过,纪南星对他的恩,他此生无以得报,没想到终究是一语成谶了。
纪南星还在等他“好好想想”,可他已经不能给出她想要的答案了。
天已黑了,凉风袭来,宫门一侧的密林中飞起无数乌鸦,嘎嘎的叫声中满是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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