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瑜抹了抹被绳子勒得出血的手心,找了个稳当的位置,把曲辛来拉了起来。
浓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坐在帽檐崖上,月光下的毗仙村一览无余。
曲家的小山崖、蛊师的封闭山庄、村东的古庙,村西的秦家小院……还有远方奔腾的寻仙河与峭壁,尽收眼底。
大师兄痴痴地看着下方的一切,又转回头,看向上方的仙宫。
月光如水,将山壁照得发亮,如同瀑布在壁上流淌。
而仙宫的翘檐上,一个身影临空望月,任微风撩动他的衣袍。
“那……就是仙人吗?”大师兄喃喃自语。
痴痴地看了很久,直到一片薄云遮住了仙宫,他才收回视线,看向陈星瑜。
“小师弟,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怕是永远也无法看到仙人,永远也解不开这个心结。”
陈星瑜摇了摇头:“对不起,曲师父绑这些绳子,大概是为了让我练习上帽檐崖,作为保护之用的,没想到却害了你……”
曲辛来一愣,随即笑了出来:“傻孩子,师父三令五申不许私自上崖,我还是偷偷去了,这个能怪谁?难道也怪你?”
那一刹那,曲辛来扭曲的面孔变回了原来憨厚的模样,笑得轻松自然。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陈星瑜的脑袋:“小师弟,你已经能上帽檐崖了,师兄真心替你高兴。等到你上去仙宫的那一天,也替师兄给仙人问个好。”
陈星瑜点了点头。
“唉,辛苦你了,我心事已了,就回去啦,你自己下崖当心点。”
曲辛来的身影一闪,已经到了崖下,朝着老傩师鞠了一躬,缓缓走回曲家山崖。
陈星瑜舒了口气,小心看向崖下,朝着秦安平挥了挥手。
月光之下,老傩师的脸被照得清晰。在看见曲辛来回归的时刻,秦安平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来。
他抬头微笑,似乎是打算招手
() 让陈星瑜下来,却突然一僵,面上露处惊骇的神情来。
陈星瑜十分警觉地一低头,身体滚向一侧。
一条黑色的锁链正正击打在他刚才站立之处。
陈星瑜骇然回望,仙宫之上,静立望月的仙人已被一条粗大的黑色锁链所缠,而锁链的另一头,正如同疯狂一般,在空中乱舞。
挥舞的锁链几乎占据了帽檐崖上的所有空间,锁链舞动之时,在山壁上碰撞出闪亮的火花。
陈星瑜一把掏出判官笔,直直迎上扑面而来的锁链。
就听“当”的一声响,那锁链的力道竟将陈星瑜震得手臂发麻。
而让他头皮也同时发麻的是,黑色的锁链蓦然化作一团黑雾,顺着判官笔直直朝陈星瑜的眉心刺来。
“不要伤他!”遥远的天宫似乎传来仙人熟悉的声音,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直直向那锁链射去。
只是,那白光再快也无法及时跨越这遥远的距离,眼看着黑雾已刺到陈星瑜眼前。
蓦地,似乎被白光激发,陈星瑜的身体中突然闪烁起同样的光亮。
那光与仙人的白光似乎同源,刹那间将两者合一,狠狠将黑雾击碎。
陈星瑜愕然上望,白衣的仙人已被黑雾层层覆盖。
一阵怒火突然涌入陈星瑜的心头,他收起判官笔,就要攀上崖壁。
突然间,天地倒悬。
眼前的天梯崖猛然从手中脱出,迅速远离,下一秒,陈星瑜已经站在了崖底。
脸上的面具被猛地揭下,老傩师高举藤杖,重重敲在他的肩上。
“刚把曲辛来劝下来你又要上去,还有没有点记性!”
老人是真的生了气,下手极重,几杖下来,陈星瑜的肩背都已经麻了。
“师父,那上面……”
“那上面有什么,不是你现在可以解决的!”老傩师是真的动了气,下手一杖比一杖重,“你若是练成了本领,自然可以上仙宫见仙人,本领未成之前,就算是上去了,也是落崖的命!”
可是……
可是在看见仙人被锁链缠住的时候,谁能忍住不去营救?你只是没有看到而已!!
藤杖一下下落下来,陈星瑜一声不吭地受着,心里却一只在回想着那道白光,那个白色的身影,和那个熟悉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陈星瑜又一次来到天梯崖,这时的他已经是熟门熟路,不需要绳索的保护便翻上了帽檐崖。
他看了眼阳光下的崖壁,却狠狠皱起了眉头。
昨夜虽然惊险,但翻上帽檐崖后,他也曾仔细看过帽檐崖上的细节,并牢牢刻在脑海之中。
但现在再来看那崖壁,竟与昨晚的印象大有不同。
那不是月光下的阴影所致,而是真真切切的不一样。
陈星瑜皱着眉头,上前去摸了摸尚还带着露水的崖壁。
崖壁坚实,带着夜间的冰凉,并不是幻象。
那或许……在灵
官的眼中,崖壁其实有异?
这一整天的时间,他就躺在帽檐崖上的小平台上,仔仔细细,将上方崖壁的细节,全都刻在脑子中。
第二天再上得帽檐崖,天梯崖的细节又变了。
反复观察对比和触摸之后,陈星瑜确定了,今日的天梯崖确实与昨日不同。
第三天的清晨,陈星瑜再次确认天梯崖又有了变化的时候,有人攀上了帽檐崖。
陈星瑜下意识地躲了躲。
但小平台上就那么点空间,曲连吉翻上来的时候,他根本无处躲藏。
曲连吉今日没有安排徒弟们的练习,上崖的时候天才刚亮,他默默收起了所有的绳索。
时候未到,任何一个冲动的行为所带来的,只有死亡。
两人默默无言相对半晌,陈星瑜张了张口。
未等他把抱歉的语言说出来,曲连吉挥了挥手:“这事是我欠考虑,没想到他会那么急。这绳索,攀岩师练习时用作保护,而在最后攀登的时刻,用来帮助傩师与蛊师。却唯独不能用于攀岩师上崖的助力。身为攀岩人,只能凭自己的力量上崖,这是规矩。”
绳索被缠成一团压在一块大石下,曲连吉面对着崖壁,目光扫过天梯崖上的一草一木,似在自言自语。
“我二十二岁便已能攀上帽檐崖,现在已五十有六,却依然去不得仙宫,你觉得是为什么?”
陈星瑜站在他身后,无从回答。
“上仙宫,并非只有蛮力和技巧便可,中途会有很多考验。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天梯崖从帽檐向上,每天都是不同的。这对于攀岩师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我曾经连着一年,日日在这帽檐崖下观察天梯崖,没有一天漏下,而天梯崖的细节,也没有一天重复。到了后来,我已经深深地感觉,天梯崖是不会有重复的那天的。但这并不代表着不能爬。”
陈星瑜点了点头。
一个合格的攀岩师,并不依赖之前的经验,即便没有爬过,也能迅速从当前的细节中找到合适的路线,再利用技巧进行攀爬。
曲连吉叹了口气:“但是上天梯崖,并非只有这么一处考验,到了天宫附近,不仅会有繁复幻象,连天气也会变幻莫测,到了那个时候,没有傩师的灵气指引,没有蛊师的破幻之术,即使是上去了,也只能铩羽而归。”
“但这几十年来,能够互相配合上得仙宫的三姓,最终都落得失踪或落崖的下场。谁也不知他们到底见到仙人没有,也不知道仙人是不是还在崖上。”
曲连吉转过身来,看着下方寥寥升起的炊烟:“几百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能弄清楚天宫的仙人到底如何,其实,毗仙村的人心已经散了。”
“很多人背井离乡去了外地,一样生活得很好。攀岩师可以采草药为生,傩师自是被敬作大神,而蛊师,一手蛊术可治病救人,也可助人成愿。哪个不能靠着手艺吃饭,安安稳稳过上一生,而非要来仙宫犯险呢?”
他转头看向对面的悬
棺山崖,月光照在悬棺后的崖壁上,悬棺们却依然默默沉浸在黑暗中。
“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毗仙村悬棺不入土,是因为这里不是我们的故土,悬棺中的灵魂,才是等待我们到达仙宫的力量。但现在,是不是故土也无所谓,大家只是学点手艺再自谋生路罢了。()”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年,自嘲地笑了笑:“一时感慨说得太多了,你听听就罢。?[()]?『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再次抬首看向山崖:“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再往上,不过是同寻常一样的山崖,你要做的,无非是仔细看、小心攀。但要小心那个地方。”
他指向仙宫下的一处小平台:“到了那里,便是考验的开始,所以,不要轻易翻上那座平台,直到你觉得,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他退到帽檐崖的边缘,回头对陈星瑜道:“今天辛来出殡,你来送送他吧。”
陈星瑜默默点头,目送着这位老攀岩师下崖。
曲辛来的棺木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在悬棺崖上安了家,此刻不过是要将尸体送入棺木之中而已。
陈星瑜赶到曲家崖边时,送葬的队伍已经开始向外走去。
烈日之下,穿着长衫的曲连吉摇着引路的悬幡,幡下挂着装着纸钱的袋子,伸手抓出一把来向天上扬去。
纸钱纷纷扬扬,如灵蝶般漫天飞舞,翩然落向他身后的人群。
六个汉子抬着一块门板,曲辛来的尸体被雪白的布料包裹,端端正正地躺在门板上。
后方,曲家的弟子全都是一身白衣,神色肃穆,缓缓跟在六人之后。
陈星瑜走到队尾,接过曲连吉的女儿L递过来一件白色外袍,匆匆穿上。
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到天梯崖下,大小两只谛听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出了岩缝,立于崖缝前的案桌旁。
曲连吉恭敬地上香烧纸,唱诵了一段经文,又向谛听行了礼,这才转身对着队伍道:“上!”
几个年轻汉子噔噔攀上崖壁,来到曲辛来的棺材上方,找到可供身体稳住的地方,抛下绳索。
下面的人用绳子把尸体绑好,曲连吉抬头高喊:“起!”
崖上的人跟着齐声高喊:“起咯!”默契地一起使劲。
那段雪白便缓缓向着崖上升去。
升到最高处,曲连吉又是一声:“搁!”
崖上的两个青年伸手托住尸体的首尾,另外两个人则稳住身体,合力将尸体放入悬棺之中。
层层叠叠的歌声缓缓而起:
“霜凄凄露茫茫,攀岩族人此归葬。山高路远地无疆,居此高崖望故乡……”
歌声悠扬,缓缓飘荡在毗仙村上方。
曲连吉仰望悬棺良久,终于狠狠叹了口气,带着送葬的队伍迤逦而去。
陈星瑜静静地看着天梯崖对面的悬崖。
那密密麻麻的悬棺,不知承载着多少人的思乡之情。
曲连吉说,去见仙人的渴望,来源于对故土的眷恋。
可他却来自千里之外的地方。
若说故土,他的故土在千里之外,可是……
当他抬头去看仙宫,想起仙宫中那个白色的身影,却强烈地感到,那上边,不,不是地点,而是那仙人,才是自己一直追寻的所在。
可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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